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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88年初春,一個咋暖還寒的日子。中國北方,龍源縣上李莊村東頭一戶人家的木頭門“咯吱”一聲打開了,走出一個二十掛零的姑娘,她高挑的身材,頎長的脖子,鵝蛋型的圓臉,齊耳的短發(fā),上身著粉紅色蝙蝠衫,下身著藏藍色筒褲,腳穿黑色燈芯絨布鞋。姑娘抬眼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便轉(zhuǎn)身掩上了門,徑直向村外的上李莊小學(xué)走去。
上李莊小學(xué)位于村子的正東面,相距一里之遙,中間隔著五個連串的打麥場和一個白楊樹林,樹林不大,從這頭能看過去那頭。學(xué)校前身是一個關(guān)帝廟,文化革命中破四舊,關(guān)公的泥塑像被人砸了個稀巴爛,只剩下一間半空屋,后來村上便在廟址的基礎(chǔ)上改建成村辦小學(xué)。姑娘走得很快,片刻便走過了連串的打麥場,來到白楊樹林前,初春的白楊樹林,枝丫光禿禿一片,端直矗立著,透過樹林,紅磚青瓦的校舍已展現(xiàn)在眼前。
姑娘名叫李玉鳳,今年二十歲。正在玉鳳邁步走進樹林時,一個清脆而熟悉的聲音猛地她身后炸響:“姐——等等我!”玉鳳不由得一驚,慌忙轉(zhuǎn)過身來,妹妹西鳳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了她的面前。
西風(fēng)小姐姐兩歲,兩姐妹的身段和長相都極為酷似,高低也不相上下,區(qū)別是西鳳留的是馬尾辮,穿的是白底藍杠格子衫,紅色條絨褲,塑料底板鞋,顯得比姐姐略顯新潮。
“西鳳,你咋來了?”玉鳳兩頰不由“騰”地一紅,忙不迭問妹妹道。
“姐,打你一出門,我就悄悄跟了過來,怪只怪你深陷情網(wǎng),沒發(fā)現(xiàn)我唄!”西鳳猛跨前幾步,雙手摟住姐姐的脖子,極為親密地說道。
“什么深陷情網(wǎng),我只是想到樹林里采些木耳罷了,既然你來了,咱倆就一塊去采吧!”玉鳳低下了頭,用手邊撥弄自己的衣角邊說道。
“姐,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這季節(jié)哪來的木耳可采,更何況也沒見人在白楊樹林采到過木耳呀!”西鳳雙手松開,猛地伸到姐姐的兩胳肢窩,一邊蚤,一邊笑嘻嘻地說道。
“少胡說,污蔑人可得有證據(jù)。”玉鳳被蚤得前俯后仰,笑得合不攏嘴,邊躲閃妹妹的作怪舉動邊辯解道。
“證據(jù)?昨天下午我從城里放學(xué)回家,親眼看見你和一位帥小伙子在這白楊樹林說悄悄話呢!假如這算不上證據(jù)的話我可要告訴咱爸咱媽嘍!”西鳳停止了作怪,轉(zhuǎn)過身去,做出一副回家要走的姿勢。
“不要——他和我是高中同學(xué),上個月剛招上教師,到咱村小學(xué)教書,昨天下午路過時恰巧碰上,他說自己那里有文學(xué)書籍,約我今天去取。其實我們之間什么也不是,萬不能亂說,傳出去了,讓他以后咋在學(xué)生面前抬得起頭呀!”玉鳳上前一手拽住妹妹,另一只手急忙去捂妹妹的嘴,生怕她嘴里再吐出一個多余的字來。
“好了,我替你保密,但你今天要向我引薦他了,讓我見識見識我未來的姐夫是啥模樣!”西鳳望著姐姐狼狽的?樣,拉開姐姐的手,得意洋洋地說道。
“好吧!但到時不要胡說,否則我饒不了你,不再給你零花錢。”玉鳳在妹妹肩上輕拍了一把,嗔怒地說道。
“是,我的好姐姐,妹妹一定替你保密。”
姐妹倆挽著手穿過白楊樹林,向上李莊小學(xué)走去。
2
上李莊小學(xué)是一所初級小學(xué),全校只有一至三年級,三個教學(xué)班,五十八名學(xué)生,三名代課老師,校園內(nèi),兩排紅磚青瓦蓋成的房子,一排是二、三年級教室,一排是教工宿舍和一年級教室。兩排房子的居中是操場和籃球場。此時此刻,新分配進校的老師何靖遠正在自己的宿舍里來回踱步。今天禮拜天,另外兩名老師和學(xué)生都回家了,只有他一人獨留于學(xué)校。
何靖遠是距上李莊二十里之地的何家塬人,兩年前,何靖遠高中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跟隨父母過起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生活??擅慨?dāng)他扛起農(nóng)具行走在田埂,看見村里的那些大伯、大嬸,頭頂烈日,揮汗如雨,在田地里辛苦勞作之時,他的心里便油然升起一種莫名的傷感和不甘。他一遍一遍的在心里自問著自己:難道這就是我何靖遠此生的歸宿嗎?難道我就要在這廣闊天地中勞作一生,辛苦一世不成?不,絕對不能!我要改變自己目前的處境,于是在勞動之余,他又重新拿起上學(xué)期間的書本,復(fù)讀起來。因此還招來村里許多人的嘲笑,嘲笑他不識時務(wù),注定是一手搖鞭桿,一手扶犁把,跟著牛屁股后面轉(zhuǎn)的命,卻妄想過那種坐在涼房子里,翹著二郎腿,邊看報紙邊品茶的公家人生活,真是癡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但何靖遠卻不在乎別人的熱潮冷風(fēng),自認只要肯努力,就會有改變命運的機遇出現(xiàn),機遇也往往是留給那些有準(zhǔn)備的人的。果然,兩年后,也就是一個月前,龍源縣發(fā)文、張貼布告,進行民辦教師招考,何靖遠喜出望外,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參加報名,結(jié)果從五十六名考生中脫穎而出,成為新招三名民辦教師中的一員,分配進上李莊小學(xué)任教。
報到那天,當(dāng)背著行李,穿戴一新的何靖遠出現(xiàn)在上李莊小學(xué)校園之時,得到了全校師生和眾多群眾的熱烈歡迎。何靖遠高興極了,一股成功者的甜蜜和喜悅不覺在心頭回蕩,當(dāng)他和其余兩名老師握手之后,揮手向在場的群眾和同學(xué)們揮手打招呼時,突然,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身影,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李玉鳳。兩年不見,李玉鳳已變得線條分明、端莊秀麗,盡顯著成熟女人的嫵媚與妖嬈,完全和兩年前那個生澀害羞的女中學(xué)生判若兩人。她高挑的身材,頎長的脖子,齊耳的短發(fā),粉紅的臉頰,彎彎的眉毛,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正在人群中默默含胸地向他微笑著。這令何靖遠喜出望外。
“李玉鳳同學(xué),從今天起,我就是咱上李莊村的一員了,歡迎嗎?”
“當(dāng)然歡迎,百分之二百的歡迎。歡迎何老師!”
“上學(xué)時只知道你家在上李莊,但一直未來過,今天也總算是如愿以償了。你家離這里遠嗎?”
“不遠,村東頭第二排往西數(shù)第三家便是。”
隨著李玉鳳的芊芊玉指指引之下,透過敞開的學(xué)校大門,何靖遠抬眼望去,一片蔚然挺拔的白楊林后,一個紅磚青瓦的小村莊若隱若現(xiàn)。何靖遠開心地笑了
何靖遠開玩笑地說:“那我以后可要常打擾你這位東道主了,肚子餓了難免上你家蹭飯了。”
玉鳳笑著說:“沒問題,只要你不嫌棄,管你個肚兒飽。”
何靖遠向玉鳳擺了擺手,向自己的宿舍走去。玉鳳呆呆地站在原地,默默含情地注視著何靖遠離去的地方,微笑著,久久不愿離去。
何靖遠的教書生涯很快便進入了正規(guī)。接連好幾天,他總會有意無意在村子里與李玉鳳相遇,他們談高中生活的美好回憶,談未來生活的憧憬和打算,此時此刻,兩個人才感到高中三年,彼此之間的了解和交流真是太少太少,他們渴望更多的了解對方,同時更希望把自己心里的話訴說于對方。就在昨天,他們又在學(xué)校外面的小白楊樹林不期而遇。
“玉鳳,去哪里?”
“哦,靖遠,我準(zhǔn)備去村外撿些干柴禾。你最近好嗎?在這里生活還適應(yīng)嗎?想家嗎?”
“一切都好,不想家,我每天都感到說不出的快樂,喜歡上了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包括人,真有點樂不思蜀的感覺。”
“樂不思蜀?那可是頹廢萎靡的癥狀呀!和我們積極上進的人民教師作派可不匹配呦!”
“我愿意!誰讓我們再次重逢于此,誰讓我的心總是砰砰亂跳。玉鳳,明天禮拜天,輪我在學(xué)校值班,你能來一趟嗎?”
“這——這不太方便吧!我怕村里人說閑話。”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勇敢些,我等你,不見不散!”
“嗯!咯咯咯!”
李玉鳳美麗的倩影伴隨著快樂的步子在小白楊樹林里漸漸消失了,何靖遠怔怔地站在她離去的地方靜靜凝望,久久不愿離去,腦海里映現(xiàn)的全是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耳畔回響的也是她那溫柔甜美的綿綿細語。
“屋里有人嗎?何老師在嗎?”
正當(dāng)何靖遠在房子里來回踱步,遐想連篇等待李玉鳳到來之時,一個清脆悅耳,甜絲絲、嬌滴滴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何靖遠三步并作兩步急忙跑了出去。李玉鳳姐妹倆已站在了他的面前。何靖遠不知所措,他從不認識李西鳳,更不知她就是玉鳳的妹妹。何靖遠說:
“玉鳳,這位是?”
玉鳳正要回答,卻被西鳳搶了話茬。
“連我也不知道呀?不知道還有膽追我姐姐,你在附近前三村、后四組打聽打聽,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上李莊有位人見人愛,鬼見鬼愁的世間奇女子,那邊是我李西鳳。同時敢問人民教師同志,你死纏爛打地追我姐姐,今天你說句心里話,我和我姐姐二人誰漂亮?”
玉鳳用胳膊肘搡了搡西鳳,眉頭緊皺,連連向何靖遠遞了個眼色,指了指西鳳。何靖遠心領(lǐng)神會,急忙答道:
“你漂亮,當(dāng)然是你漂亮。”
西鳳朝何靖遠努了努嘴,做了個鬼臉,挽著姐姐胳膊走進了何靖遠宿舍。何靖遠急忙跟著走進,邊給姐妹倆讓座邊倒茶水,鼻尖滲出了一圈細密的汗珠。西鳳面對何靖遠局促不安的神態(tài),一臉詭秘地說道:
“何老師,你這里不是有許多文學(xué)書籍嘛!拿出來讓我們看看。”
何靖遠對西鳳莫名的問話摸不著頭緒,他不明白自己和李西鳳初次見面,又何時曾向她說過自己有文學(xué)書籍,于是無奈地攤了攤手,指著辦公桌上的一摞高中課本和幾本小學(xué)教材說道:
“我哪有什么文學(xué)書籍?只有一些課本和教材。”
李玉鳳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知道妹妹的此番話是針對自己來的,她戳穿了自己路上來時所說的謊言,故意讓自己難堪,當(dāng)中出丑,下不了臺。她太了解妹妹了,就像了解自己臉上的某一個器官,像嘴、眼睛、鼻子,是什么樣子一樣。但此時此刻,她明知妹妹已戳穿了自己的謊言,但她必須還得掩飾,因為她不愿讓何靖遠難堪,哪怕自己多受點委屈也無所謂。于是,她拽了拽妹妹的胳膊,溫言勸解道:
“西鳳,人家何老師只是隨便這么一說,你咋就死扣住不放呢?”
李西鳳狠狠地瞪了一眼姐姐,大聲叫嚷到:
“不!我就要看文學(xué)書籍嘛!堂堂的人民教師咋能撒謊騙人呢?你昨天明明答應(yīng)我姐要給她看文學(xué)書籍的,今天咋拿不出一本書呢?看來你表面道貌岸然,其實卻是個十足的偽君子!大騙子!”
何靖遠這才明白過來剛才西鳳為什么會說出那些莫可名狀的話,看來玉鳳在來學(xué)校的路上一定許諾了妹妹什么,要不為何會把自己給繞了進去,同時他也為玉鳳有這么一個執(zhí)拗、任性的妹妹而感到頭疼,心想:同樣是貌若天仙,同樣是一娘所生,一父所養(yǎng),為什么脾性竟截然不同呢?
玉鳳見妹妹這把火已是熊熊燃燒起來,想用紙包是無論如何也包不住了,只能連連告饒道:
“好小妹,是姐姐的錯,都是姐姐的錯,人家何老師壓根就沒有說自己有文學(xué)書,都是姐姐撒了謊,騙了你,你要怪就怪姐姐吧!再不要為難人家何老師了。”
西鳳見姐姐向自己求饒,賠不是,一下更是得意忘形,于是狂笑著說道:
“哈哈!認錯了吧!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你在撒謊。哪我問你,你一個人偷偷摸摸來找何老師干什么?約會?談戀愛?還是等等?”
“小妹,你別說了,再說姐姐真的生氣了!”玉鳳急得幾乎哭了。
“那你說,這事咋辦?要不告訴咱爸媽,把他領(lǐng)回家,總之,丑女婿總得見丈母娘、丈母爸吧!哈哈哈!”西鳳說著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好小妹,這事千萬要替姐姐保密,萬不能讓爸媽知道,要不姐姐下周去縣城給你買件好衣服。”玉鳳說道。
“這還差不多!這才是我的好姐姐!”西鳳一下緊緊地摟住姐姐,在她的臉上猛親了一口。
3
一輪上玄月從西山頂上悄然升起,無數(shù)盞亮晶晶的星星一閃一閃,顯得那么耀眼,奪目,可愛,天地之間,連成一片,全都沉浸于一片銀燦燦的光芒之中。山村的夜靜悄悄的,農(nóng)村女孩李玉鳳躺在自己的閨房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眠,一幕幕往事從她的腦際間閃現(xiàn)而過。
平和安詳?shù)霓r(nóng)家小院,忠厚樸實的爸媽,乖巧伶俐的小妹,營造成一個溫馨、和睦的四口之家。歲月易逝,時光無情,幾多春華秋實,幾多日月更替,從懵懂無知到漸懂人情冷暖,從黃毛丫頭到青春靚麗的美少女,幾多升華,幾多蛻變,伴隨著幾多情懷,幾多難忘的故事。
爸媽老實、本分、善良,把全部愛都普灑在兩個女兒身上,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讓給兩個女兒,然后才有他們的份,家里要做新衣服,也都是盡兩個女兒做,最后才會考慮他們自己。這一系列善良的美德深深地烙在玉鳳心中,影響著她,感染著她,也從小養(yǎng)就她禮讓、謙遜的高尚品德。所以每當(dāng)她接過爸媽遞給她的每一個好吃的,她也總會先讓到妹妹手里,每做新衣服時,她也總要求爸媽先給妹妹做。妹妹小自己兩歲,聰明、活潑、可愛,就是有些小頑皮,小任性,遇事總愛與姐姐爭執(zhí),爭強好勝,愛搞惡作劇,老愛拿姐姐當(dāng)出氣筒。這一切玉鳳看在眼里,惱在心里,但又無可奈何,誰讓她是自己妹妹呢!做姐姐的就因該讓著妹妹,別惹她生氣,這樣時隔日久玉鳳也就適應(yīng)了妹妹身上這些不良習(xí)氣。是啊,誰讓她是自己的妹妹呢!是自己最親的親人呢!在這個世上,她李玉鳳最愛的人就是自己的爸媽和妹妹了。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走進了她的心中,打亂了了她往日平靜的心緒,讓她心神不安,茶飯無味。
他叫何靖遠,是李玉鳳的同班同學(xué)。學(xué)校時,她坐在中排最右面的座位上,他坐在她前面右排左面的位置上。不知何時,她上課總會走神,喜歡偷偷地打量他,觀察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因為他的位置正好會盡收她的眼底,讓她一覽無余。期初,她還因自己的舉動而感到害羞、難為情,但慢慢便轉(zhuǎn)為一種習(xí)慣,且因此而著迷。他在班上很少與女生搭訕,包括她自己,男同學(xué)之間要好的也就那么兩三個,每天按時上課,按時回宿舍就寢。他長得清瘦白凈,不是大多數(shù)女生迷戀的那種神態(tài)剛毅堅定、臉型棱角分明的類型,所以截止畢業(yè)前夕,也沒發(fā)覺有那位女生對他表示過好感。這讓讓她心里略感欣慰。她倒不同,她曾收到過好幾封男同學(xué)的情書,都表示對她有好感,想追求她,但都被她一一拒絕了。這并不因為這些男同學(xué)不夠優(yōu)秀,不順?biāo)难郏沁@幾位對她表愛心的同學(xué)都和其他女同學(xué)交往過,有“情史”,與他們交往,她自認缺少安全感。她渴望真愛,但又害怕背叛,害怕欺騙,她是一個外剛內(nèi)柔的女孩。雖然她從小經(jīng)常遭受妹妹的捉弄,偶爾也受到其他同學(xué)的欺侮,對此她很少流淚,反而貌似堅強和豁達。但誰又能想到,在她堅強的外表之下,潛藏著一顆柔嫩、脆弱的心。她渴望呵護,渴望有一個堅強的臂膀可以依靠,渴望與異性同學(xué)有情感上的交流,但同時她又怕失去,害怕遭受情感上的欺騙和背叛,這樣她便會痛不欲生。于是,在潛移默化中,她便把這種情感寄托在自己前右排的何靖遠身上。準(zhǔn)確的說,她是喜歡上了他,愛上了他,喜歡得瘋狂,愛得讓她心碎。因為至始至終,她只是把這份彌足珍貴的情感隱藏在心中,從未向人透露。她每天只是默默地坐在他的身后欣賞他,迷戀他,因他的高興而高興,因他的傷感而傷感。直到有一天,高考結(jié)束了,他和她都因考試無望宣布無緣再坐在相伴三年的教室時,她明白,分手的時刻終于來到了。當(dāng)她尾隨著他,目睹他背著行李,和他同村的孩子踏上班車的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幾乎要哭出聲來。她惱恨自己太懦弱了,沒有足夠的勇氣和他當(dāng)面告別,她也嗔怪他,明明在上車的那一剎那回頭發(fā)現(xiàn)了自己而沒有打聲招呼。只要他站在車上大喊一聲“李玉鳳!”她定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和他進行同學(xué)式的告別,這樣,即使她回到了家,也會心安理得。然而他卻沒有這么做。他一腳踏上了車廂,轉(zhuǎn)過身來揮手向送自己的兩位男同學(xué)告別,在游離的目光中,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站在不遠處的她。她只是這么傻傻地站著,怔怔地望著他,就在他和她四目相碰的那一剎那,她的目光卻轉(zhuǎn)向了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向她報以同學(xué)式的微笑,放暑假了,車站內(nèi),到處都是急于回家的學(xué)生,也許她也回家,也許她是在送某位同學(xué)回家,但是他卻疏忽了,忘了自己也是她的同學(xué),是坐在她右前排整整三年的同學(xué)。她是出于害羞,怕他身邊的兩位男同學(xué)看穿自己的心事才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的,因為就在她和他四目相碰的那一剎那,她忽然發(fā)現(xiàn)另有兩雙疑慮的目光向她投來,這目光讓她心慌氣短,讓她無地自容,她的臉到脖頸都感覺一股發(fā)燙,她感覺車站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來,同時問:“姑娘,你坐車嗎?坐車為啥沒帶行李呢?你送人嗎?那你又送誰呢?”僅片刻功夫,她便回過神來,她想起了那雙與她碰撞的目光??纱藭r此刻,班車已經(jīng)啟動了,正徐徐向站外駛?cè)?,她慌了,急忙向班車奔去。她再次看見了他。他的腦袋伸出窗外,正向剛才送他的那兩位同學(xué)揮手告別。她高興地向他揮起了手,然而他的目光始終只停留在那兩位同學(xué)身上,且大聲疾呼道:“再見!”班車駛出了車站,轉(zhuǎn)眼間,便無影無蹤。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目視著站外,耳畔一遍遍地回蕩著他的聲音“再見!”
畢業(yè)回家之后,李玉鳳便幫家里干些農(nóng)活,做些家務(wù)。期初那陣,李玉鳳真還有點不適應(yīng),腦子里總會想起學(xué)校時的生活和同學(xué),想起何靖遠,特別是每周禮拜天下午,看著妹妹西鳳高高興興地背著書包坐最后一趟車去學(xué)校,她就特別的羨慕,同時一股傷感之情陡然涌上心頭。曾幾何時,自己不也和妹妹一樣嗎?校園里,操場上,教室里,宿舍內(nèi),她和同學(xué)們一塊玩耍,嬉戲,讀書,散步,那一幕幕難忘的中學(xué)生活就像發(fā)生在昨天,發(fā)生在當(dāng)下,讓她揮之不去,理之還亂。與此同時,一股對何靖遠深切的思念之情也會悠然而生,想起他白皙清瘦的面頰,想起他坐在課桌前讀書寫字的神態(tài),想起他在班車上所喊的那句長長的“再見!”這一切無不攪亂著她的思緒,乃至淚流滿面。又有多少次,她在夢中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學(xué)校,走進熟悉的課堂。一天中午午睡時,她又做夢了,夢見她重回到學(xué)校,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何靖遠。何靖遠手持紅色的玫瑰花微笑著緩步向她走來。他牽起了她的手。他們款款向前走去,越走越遠,越走越高,一個人也看不見了,好似在空中,校園、操場、教學(xué)樓、宿舍樓,也全被拋于腦后,落于腳下。啊,真是在空中!她看見了白色的浮云,七彩的云霞。他牽著她踩上美麗的云朵,手扶七彩的云霞,向遠處飄去,飄向一個美麗的城堡。城堡金碧輝煌,蔚為壯觀,甚似錦繡的宮殿。城堡到了,他牽著她的手緩步走下云朵,踏上鋪有紅色地毯的臺階。她快樂極了,完全沉浸于無比的幸福當(dāng)中。突然,城堡大門“嘩”地打開了,走出一個身穿紅色旗袍,橫眉立目的女人。女人朝何靖遠厲聲呵斥道:“跪下!”何靖遠便把她的手一松,乖乖地跪下了。她只感腳下一輕,像踩著了棉花,呼啦啦的邪風(fēng)直面向她吹來,吹得她腳下失控直往后倒,脫離開臺階,從空中重重地摔落下來。“?。?rdquo;她害怕極了,身子在空中連翻了幾個跟頭,耳畔只傳來呼呼的邪風(fēng)聲。她拼命呼救,好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可周圍漆黑一片,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抓不著,頭頂只傳來穿著紅色旗袍女人陰森懼怕的哈哈大笑聲。這笑聲把她從惡夢中驚醒,用手一摸,出了一身冷汗。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回想著這可怕的噩夢,心中產(chǎn)生出一個大膽想法:她要去何靖遠家里走一遭。
何靖遠的家在距上李莊二十里之地的何家塬村,去縣城的班車從村口經(jīng)過。第二天一大早,李玉鳳對母親撒了個謊,說自己在家里待的久了,悶得慌,想去縣城散散心。母親田秀花見女兒近幾日六神無主,經(jīng)常一個人傻坐、發(fā)呆,自然明白女兒大了,自有自己的心事,也不好多問,只叮囑路上注意安全,下午早點回家,別讓家里人擔(dān)心。李玉鳳連連答應(yīng),第二天吃過早飯,坐上一趟發(fā)往縣城的班車出發(fā)了。
好久沒出門了,坐上班車的李玉鳳感到心情特別的舒暢和愜意,特別是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即將出現(xiàn)在眼前,她的心里甭提多高興了,只盼望腳下的車輪子轉(zhuǎn)得再快些,恨不得一眨眼功夫便能到達到何家塬村。二十分鐘后,班車靠站了,李玉鳳飛身下車,三個進城趕集的中年婦女和她正面擦身而過,踏上了班車。三個婦女在她們上車的一剎那間,竟回頭嘖嘖唏噓、贊嘆,嘀咕著說:“這么如花似玉的女孩不知要去誰家?難不成是哪家的小子撞上桃花運不成?”
何家塬村是個三百多戶,一千多口人的大村子,街道阡陌縱橫,房屋連城一片。李玉鳳連問三個村民之后才在一家青磚門樓,大紅鐵門前停了下來。沒錯,指路人告訴她這就是何靖遠家,可當(dāng)李玉鳳真正來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家門口時,她卻望而卻步了。怎么能行呢?一個姑娘家冒然闖進昔日男同學(xué)的家門,那叫別人又咋想呢?傳出去一定會名聲掃地的。況且,何靖遠在校時也沒向他表示過好感,假若他當(dāng)面羞辱自己,又將情何以堪呢?自己萬不能冒失,不能因一時興起而釀成千古錯,要穩(wěn)重,要給自己預(yù)留下足夠的臺階下。于是,她只能等待,等他走出家門,就說走親戚,從此路過,正好碰上了。等呀等呀,實在等不見何靖遠出來,于是李玉鳳只能繞到他家后門。后門正好大開著,透過后門她看見何靖遠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專心致志地溫習(xí)功課呢!李玉鳳大吃一驚,同時心里感到無比的欣慰和暖意,不由向何靖遠翹了翹大拇指,轉(zhuǎn)身向回家的道路走去。
后來,從一些同學(xué)的口中打聽到何靖遠確實利用農(nóng)閑之余復(fù)課,力圖東山再起,對此,有人佩服,連連叫好,有人私下嘲笑,笑他禿子頭上點燈——白費蠟??晒Ψ虿回撚行娜耍瑑赡曛?,何靖遠考中了民辦教師,這一下在他的同學(xué)當(dāng)中傳為佳話。
何靖遠考上民辦教師的消息像一陣風(fēng)一樣迅速在昔日同學(xué)當(dāng)中傳播開來,當(dāng)然也很快傳到李玉鳳耳中,特別是后來當(dāng)她得知何靖遠要到自己村來任教時,她更是高興無比,心里像樂開了花。期盼中的日子終于來到了,那天當(dāng)村里挑選部分村民參加新老師就職歡慶會時,她第一個就報名參加了。期待、喜悅、焦灼,當(dāng)穿戴一新的何靖遠出現(xiàn)在上李莊小學(xué)的校園時,她興奮極了,眼眶濕潤了,流露出柔情蜜意的目光。當(dāng)她聽到何靖遠呼叫自己的名字,且在后來一次次的主動約她,和她談心,暢談人生,暢談理想時,她知道,愛情的春天來到了。
那個禮拜天,恰逢何靖遠值班,一人在學(xué)校,她大膽地和他去約會,結(jié)果被妹妹跟蹤,戳穿了他們的秘密。對此,她是又恨又愛,恨是因為自己的秘密被妹妹知曉,愛是因為他和她朦朦朧朧的戀情窗戶紙被妹妹這個冒失鬼捅破了。
愛情,一個多么美好而瑰麗的詞語,星月當(dāng)空,漫漫長夜,身處甜蜜戀情中李玉鳳躺在自己的閨房里,嘴角邊含著淡淡的微笑,漸漸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4
一連好幾天,都沒有碰見何靖遠,李玉鳳心里不覺有些納悶:他怎么了?為啥不來約自己,難道是生病不成?李玉鳳問了村里的小學(xué)生,才知道何靖遠家里有事,這兩天請假了。這天,李玉鳳在學(xué)校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還沒見著何靖遠,便悶悶不樂地向家中走去。
在家門口,玉鳳迎面碰見村西頭的桃花嬸正從自己家里走出。
“玉鳳,剛和你媽說你呢,你這就回來了!”桃花嬸拍了一下玉鳳的肩膀笑嘻嘻地說道。
桃花嬸是上李莊有名的媒婆,她來家里準(zhǔn)沒好事,難道是給自己說媒不成?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李玉鳳的心頭。
“桃花嬸,你說剛才和我媽說我,說我啥呢?有事嗎?”玉鳳陰沉著臉說道。
“好事,大好事!回家快去問你媽吧!天不早了,我該回家為你叔做飯了。”桃花嬸說著話,身子一扭一扭地離玉鳳家而去。
李玉鳳急了,大踏步跨進屋子,急乎乎地嚷道:
“媽,媽,桃花嬸跑咱家來干啥呢?”
此時此刻,李玉鳳的母親田秀花正在廚房里用面盆和面做飯,她?著一雙沾滿面粉的手笑呵呵地說道:
“媒婆光臨,不說媒還能做啥?”
“給誰說?”李玉鳳明知故問。
“當(dāng)然是你了。”
“我不要!”
“你不要,要啥?自古以來,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難道你這輩子就不找婆家,要當(dāng)老姑娘不成?”
“媽,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現(xiàn)在年齡還小,不急于找婆家。”
“那好,那我現(xiàn)在就去找你桃花嬸,讓她別再忙乎了,說我玉鳳現(xiàn)在不急于找婆家,不過我可告訴你,托人說媒的可是咱村新分來的民辦教師何靖遠。”
“?。?,別去!別去!我聽您的。”
時隔十天,玉鳳和何靖遠的訂婚儀式在玉鳳家進行。雙方父母,玉鳳的姑姑、舅舅,以及何靖遠家的的好些至親都到場參加。大家紛紛為這一對年輕人的成功牽手而祝福,勉勵二人真心相愛,早日走進婚姻的殿堂。此后,何靖遠便以李家準(zhǔn)女婿的身份出入于玉鳳家,經(jīng)常在家里用飯,時間一久,便和一家人并無兩樣。
玉鳳訂婚時,何靖遠給玉鳳買了三身新衣服,三雙新皮鞋,玉鳳自己舍不得穿,放在柜子里,閑暇時常拿出來欣賞。周末的一天,玉鳳又從柜子里取出自己的訂婚衣服和皮鞋,放在床上慢慢地欣賞,嘴角邊流露出說不盡的微笑和甜蜜。這時恰巧妹妹西鳳放學(xué)走進了家門。西鳳見姐姐床上放了這么多漂亮衣服,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大,一下子發(fā)直了,大聲驚呼道:
“哇塞!姐姐,這么漂亮的衣服就送我一身吧?”
玉鳳說:
“這是我訂婚衣服,讓你穿怕不太合適吧!我怕有什么講究。”
西鳳說:
“這有什講究,妹妹穿姐姐的衣服,天經(jīng)地義,莫不是你舍不得給吧!”
玉鳳說:
“你是我親妹妹,我哪有什么舍不得的,那就送你一身吧!”
于是玉鳳就送給西鳳一身新衣服。西鳳連忙穿上,在穿衣鏡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連夸這身衣服好,穿上也合身,好似專門是為自己精心制作而成。片刻之后,西鳳又不高興了,撅起嘴巴拽著玉鳳的胳膊死乞白賴地說:
“姐,好衣配好鞋,你看我穿了身好衣服卻穿了雙爛鞋,多不協(xié)調(diào)呀!你就好人做到底,再送我雙新皮鞋吧!”
玉鳳只好又送給妹妹一雙新皮鞋。后來何靖遠見西鳳穿著自己訂婚時為玉鳳買的衣服和皮鞋,就問玉鳳咋回事。玉鳳向何靖遠告訴了實情,何靖遠責(zé)怪玉鳳不該把訂婚所買的東西送給妹妹,這樣傳出去會讓外人笑話。玉鳳說,妹妹是這個世上自己最親的人,從小全家人就對她疼愛有加,事事都順著她的心,她既然要就送她吧!誰讓她是自己的親妹妹呢!何靖遠見玉鳳這么說,也就沒再言語。
玉鳳的母親田秀花,父親李向南都是本分厚道的莊稼人,加之家里沒有男孩,也對何靖遠疼愛有加,勝似親生兒子一樣。妹妹西鳳對這未來的準(zhǔn)姐夫也是顯得特別親近和友好,常常靖遠哥長靖遠哥短地叫個不停,一回到家常纏著讓給她輔導(dǎo)功課。一天,玉鳳和爸媽上地干活去了,只留何靖遠和西鳳兩人在家,西鳳又纏著何靖遠給她輔導(dǎo)功課,何靖拿了個凳子坐在西鳳對面。何靖遠唾沫芯子亂飛,講了半天,抬起頭來提問西鳳聽懂了沒有,只見西鳳手托雙腮,兩眼癡呆呆地盯著何靖遠愣是一句也沒聽進去。何靖遠擺出一副老師訓(xùn)學(xué)生的架勢厲聲說道:
“西鳳,你這種學(xué)習(xí)態(tài)度咋能搞好學(xué)習(xí),到時別說考大學(xué)了,恐怕連高中畢業(yè)證都拿不上。”
面對靖遠的訓(xùn)斥,西鳳一點也不惱怒,反而“咯咯咯”直笑,猛地在何靖遠臉上親了一口說道:
“靖遠哥,你上課的姿勢帥呆了,酷極了!我愛你!”
西鳳說完后便飛跑著離去。何靖遠摸著被西鳳親過的臉頰,只感心跳加速,耳根麻酥酥的,像過電一般,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
5
半年后,西鳳高中畢業(yè)回到了家中,整天好吃懶做,東游西逛,無所事事。父親李向南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天,縣上的竹器編織廠來村里招工。李向南在吃飯時對兩個女兒說:
“咱家里,就這么一點地,原先我和你媽兩人侍弄,稍微有些吃力,可后來玉鳳回到了家,勞力便顯得有些剩余,現(xiàn)如今西鳳又回到了家,就更顯得綽綽有余。現(xiàn)在社會上流行打工,村里的年輕人都想著法子往城里鉆,你們姊妹倆不知有誰愿去編織廠當(dāng)工人?”
玉鳳說:;
“西鳳,你愿去編織廠當(dāng)工人嗎?”
西鳳說:
“我剛從學(xué)校出來,還沒好好玩呢!況且編織廠的活又臟又累,我怕自己吃不消,姐姐要不你去吧!”
玉鳳說:
“西鳳,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去吧!不過在家里你不能一個勁盡玩,要幫爸媽多干農(nóng)活和家務(wù)呢!”
西鳳說:
“姐,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在家里我一定好好表現(xiàn)。”
第二天,玉鳳便告別了何靖遠,去縣城進編織廠當(dāng)工人。編織廠的生活枯燥而乏味。每天除過上班,其余時間多為待在宿舍合同室的姐妹們聊天、睡覺、打紙牌,有時也會去逛街。龍源縣城很小,就那么幾條街,上中學(xué)時玉鳳早已逛得不愛逛了,即使躺在床上,她也能把每條街的特色和樣式描述得如數(shù)家珍。所以,逛街對玉鳳來說也只能算作散心和消磨時間罷了。當(dāng)然,一個人安靜下來時,她也會想起自己的未婚夫何靖遠。
思念,綿長無盡的思念就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一樣纏繞著她,桎梏著她,使她喘不過氣來。寂寞難耐的午后,孤燈長眠的深夜,她的心靈深處總會自覺不自覺地想起遠在家鄉(xiāng)的戀人,想起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想起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個細微動作,想起他清癯的臉龐,迷人的眼神,淡淡的微笑,想起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想起與他相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一切。
工作之余,日子仿佛過得總是很慢,逐漸她已不太怎么喜歡逛街,打牌更是提不起自己的興趣,于是她喜歡起了繡鞋墊。她買來了花花綠綠的絲線,買來機制鞋墊,一針一針繡起來,繡上了花草魚禽,繡上了戲水的鴛鴦,惟妙惟肖,煞是好看。她把自己對戀人這份濃濃的思念之情全部寄托于所繡的鞋墊之中,好待回鄉(xiāng)之日親手交給自己的心上人。
一天,李玉鳳的母親田繡花慌慌張張地跑到編織廠對和玉鳳說:“玉鳳,快跟媽回去,家里出事了,出大事了!是關(guān)于你妹子和何靖遠的。
一股不詳?shù)念A(yù)感籠罩在玉鳳的心頭,她請了三天假,跟隨母親向家里趕去。
在回家的路上,母親向她講述了事情的真相:西鳳懷孕了,孩子是何靖遠的,父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張揚出去,趕緊找她回來商量個對策。李玉鳳“哇”的一聲哭了,只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兩腿發(fā)軟,要不是母親扶她險些跌倒在地。淚水像兩串?dāng)嗔司€的珠子一樣,溢出她的眼眶,滾過臉頰。她萬萬沒有想到,上天竟然給她開了這么一個大大的玩笑,傷害自己最深的兩個人竟然是自己最親的人和最愛的人。李玉鳳嗚咽地對母親說:
“媽,我不想回去了,不想再回這個家了,只愿一個人在外打工養(yǎng)活自己,終老至死。”
母親田繡花抱住女兒苦苦哀求道:
“孩子,咱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亂了套了,你爸把西鳳打了一頓。西鳳把自己關(guān)在小房子不吃不喝不出來,誰叫門也不開。何靖遠跪在咱家,一個勁對你爸磕頭求饒,乞求原諒,說他做下這天理不容的丑事,已經(jīng)不想活了。你若再不回去,要是西鳳和何靖遠誰再有個三長兩短,那可咋辦呀?假如你真不愿回咱這個家了,那我和你爸還活啥人呢?還不如死了算了。”
玉鳳哭著說道:
“媽,你們?yōu)槭裁纯傄运纴肀莆夷兀?rdquo;
最終,何玉鳳跟著母親踉踉蹌蹌地向家里趕去。
天色擦黑之時,何玉鳳跟隨母親回到了家。此時妹妹西鳳已被父親從小屋子勸出來了。西鳳兩個眼瞼紅腫,哭得成個淚人。西鳳一見姐姐回到了家,一把摟住姐姐的脖子乞求原諒自己,且“嗚嗚嗚”哭個不止。
西鳳哭著說道:
“姐,原諒妹妹吧!都是妹妹鬼迷心竅,做下這天理不容的背道之事,但妹妹也是真心喜歡靖遠哥呀!在此只能乞求姐姐成全我倆,否則我們真是沒臉再活在這個世上了。”
何靖遠跪在地上喃喃地說道:
“玉鳳,我知道你是真心愛我,我也曾一度喜歡過你,但現(xiàn)在覆水難收,木已成舟,你就忘記我吧!忘記我這個背信棄義的負心漢吧!”
李玉鳳一把推開妹妹和何靖遠,厲聲說道:“無恥!”大步轉(zhuǎn)身離去。
一周后,李西鳳和何靖遠在上李莊小學(xué)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6
玉鳳姐妹易嫁之事期初確實給上李莊村引來了不少轟動,人們私下里悄悄議論:這老李家人咋回事呀?看起來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咋就搞出了老戲上才有的趣聞?訂婚的當(dāng)初明明是大丫頭,可到頭來結(jié)婚的卻變成了二丫頭,這其中難道藏著什么貓膩不成?可后來當(dāng)西鳳的肚皮漸漸鼓了起來,時隔半年便產(chǎn)下一個伶俐可愛的男嬰時,村里人一下子全明白了。
男嬰很漂亮,集合了西鳳和靖遠兩人長相上的優(yōu)點。他皮膚白,濃眉毛,大眼睛,圓臉盤,虎頭虎腦,格外富有英氣。夫妻二人經(jīng)過一番商量,給他取名健樂,言外之意,期望他一生都健康快樂罷了。健樂的出生,給何李兩家平添了許多快樂,也使靖遠和西鳳二人在家里的身份進一步“合法”化,不再像過去那樣感到那么別扭。
日子一天挨著一天地過,轉(zhuǎn)眼小健樂都五歲了,已經(jīng)快到上學(xué)的年紀了。這五年間,李玉鳳一直在縣城的竹器編織廠上班,期間有許多人保媒拉線愿意給玉鳳介紹對象,廠里也有不少小伙子主動追求玉鳳,結(jié)果都遭到了拒絕。時間一久,玉鳳也就錯過了說對象的最佳年齡,加之人們都知道她在感情上受過挫折,過去追求她或給她介紹對象的人都吃了閉門羹,所以漸漸也就很少有人再愿意為她張羅婚事,追求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編織廠過去是國營,此時已被一個私人老板承包,轉(zhuǎn)公有為私有,廠里實行的是計件工資制。玉鳳來自農(nóng)村,從小便跟著父母下地干活,在編織廠上班又能吃得下苦,所以老板便把玉鳳提拔為編織班班長,手下領(lǐng)著二三十個大姑娘、小媳婦。一天,玉鳳正在上班,傳達室打來電話,說有一個自稱她妹妹的人找她。玉鳳有些納悶,心想莫非家里又發(fā)生了啥事,因為自從玉鳳進廠上班以來,妹妹西鳳從沒來找過過自己,再加之經(jīng)過那場婚變,她也與西鳳很少說話,見面就像陌生人一樣,但玉鳳還是停下手里的活,趕緊向傳達室趕去。
在傳達室門口,玉鳳看見了低頭耷拉、一臉沮喪的西鳳。西鳳一見姐姐,便“哇”地哭出聲來。西鳳哭哭啼啼地告訴姐姐,上李莊小學(xué)因生源嚴重匱乏,已被上級教育部門撤消,所有學(xué)生合并到鎮(zhèn)中心小學(xué)就讀,何靖遠按有關(guān)政策已被勸退回家。何靖遠當(dāng)民辦教師時,雖然工資不是太高,但每月多少還有點收入,猛然被這么一退回,一分錢收入也沒有了。人是吃口貨,每天都得吃呀!這每天只出不進的日子短期還能奈何,可天長日久始終不是個事呀!再加之,健樂這孩子模樣上看起來壯實,可實際上是個病秧子,三天兩頭感冒、發(fā)燒、打吊瓶。這一切都要錢呀!總不能望著人家大夫笑笑,這打針、吃藥的錢就不給了。當(dāng)今社會,錢雖不是萬能的,可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的。為此,西鳳勸何靖遠出門找活干,多少賺點錢,貼補家里用??珊尉高h在鎮(zhèn)上、縣城跑了三天兩后晌愣是一樣活沒找下。后來,還是岳父李向南出面求人,找了個在鎮(zhèn)上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的活。可何靖遠僅干了三天便跑了回來,說自己哪怕是拉個棍棍討飯也不再干那累死人的活了。無奈之下,西鳳想到了在編織廠上班的姐姐,便把孩子往何靖遠懷里一塞,自己搭車來到了縣城。西鳳告訴姐姐,自己也想進編織廠上班,希望姐姐能從中幫忙。
玉鳳聽完西鳳的訴說,也不免對她目前的遭難動了惻隱之情。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雖然她曾經(jīng)干過傷害自己的混事,可打斷骨頭連著筋,如今妹妹遭難,自己不幫良心上也過意不去呀!過去的就讓她過去吧!
玉鳳先把妹妹安頓到自己宿舍,接著去了趟廠辦公室。在廠辦公室,玉鳳向老板提說了妹妹想進廠上班一事。沒料到,老板一拍胸脯竟?jié)M口答應(yīng)了。老板名叫周利兵,是個五十掛零身材稍矮的南方人。周利兵之所以能這么爽快的答應(yīng)玉鳳,自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周利兵認為,李玉鳳這么能干,自己的親妹妹也差不了那里去,況且這李玉鳳又是自己看好并一手提拔的編織班班長。他今天賣李玉鳳一個人情,日后她李玉鳳也定會有恩必報,甩開膀子帶著她那幫姐妹為自己好好賣命的。
進編織廠上班的西風(fēng)一改往日在家的嬌慣習(xí)氣,待人接物知書達理、禮貌有加,對姐姐姐也是特別尊重和親昵。對此,玉鳳也是感到莫大的寬慰和喜悅:看來妹妹過去還是年幼、不懂事,如今經(jīng)歷過一番挫折、磨礪,也總算“長大”了,懂事了。
一天,下班吃過晚飯之后,同宿舍的其他姐妹都出去了,唯留玉鳳、西鳳兩姐妹在屋里談心、拉家常。西鳳說:
“姐,我有個想法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玉鳳說:
“有啥話你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吧!對我就不要藏著掖著了。”
“姐,咱在外面租房住吧!廠里的宿舍既臟又亂,也不安全,常常讓人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在外面租房多好呀!不但咱爸咱媽進城可以住,就連你的小外甥健樂來了也有個容身之處呀!姐,你說健樂此時在家干啥呢?我都離家十多天了,此時可真想他呀!”西鳳說著說著,竟然控制不住情緒,抹起了眼淚。
“西鳳,你的心情我理解,既然你這么說,那咱們明天就開始找房吧!其實過去我也有過租房的念頭,但又覺得那樣做太鋪張浪費,總想多攢積幾個錢,好貼補家里。今天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這租房的決心就更堅定了。”
“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西鳳轉(zhuǎn)哭為笑,一下?lián)ё∮聒P的脖子在姐姐臉上猛親了一口。”
這情景,這場面,多么熟悉,多么親切,多么久違!姐妹倆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她們純真無邪的年少時代。
第二天,玉鳳以五十元每月的價格在編織廠附近的一個城中村租了間民房。房子不大,二十多平米,但是很干凈,剛重新粉刷過。玉鳳又帶著妹妹買了床,添置了些簡單家具及生活用品,雇了輛平板車拉回,又將自己編織廠的行李全部搬到了出租屋。待將這一切收拾完畢,已是晚上八點,天已盡黑??粗孔觾?nèi)干凈整潔的家具、擺設(shè),躺在柔軟舒適的新床上,姐妹倆開心地笑了。
7
時間又過去了半年。半年后,龍源縣流行起了交誼舞熱。巴掌大的縣城,一街兩巷,舞廳一下就開了二十多家。每當(dāng)夜幕降臨,隨著一曲曲舒緩悠揚的舞曲響起,焦急、壓抑了一整天的舞男、舞女便雙雙步入舞池,勾肩搭背,摟摟抱抱地跳了起來。
西鳳也迷戀起了跳舞,而且是場場不缺,每晚必到。西鳳熱衷跳舞,也慫恿玉鳳一起去跳。玉鳳去了兩次,就不愿再去了,她適應(yīng)不了那股脂粉氣太濃的味道,接受不了陌生男人那火辣辣的眼神。玉鳳不但自己不愿去跳舞,也不愿讓妹妹去??晌鑿d那地方,就像勾住了西鳳的魂,面對姐姐的勸阻,西鳳竟是一丁點也聽不進去,每天吃過晚飯跑得連個人影也不見,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到與姐姐合住的出租屋。對此,玉鳳很是苦惱,她有時后悔自己不該收留妹妹進編織廠,害怕妹妹在舞廳結(jié)交下什么壞人,有個閃失,自己又該向爸媽如何交代呢?
一天傍晚,西鳳像往常一樣,飯一吃過,碗往桌邊一推,徑直向屋外走去。玉鳳見狀,連忙阻止妹妹,說:
“西鳳,你給我站住,今晚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去跳舞了。”
“姐,我都是結(jié)了婚,娃他媽的人了,你總不能像對小孩一樣,把我管得死死的吧!”西鳳向姐姐做了個鬼臉,消失在黃昏的暮靄之中。
西鳳無意間的一句話,深深地刺傷了玉鳳的自尊。玉鳳至今還是待嫁閨中,沒有婚配,而妹妹西鳳的兒子都已經(jīng)五歲了,更何況妹妹現(xiàn)任的丈夫就是自己昔日的戀人呀!想起何靖遠對自己的背叛,玉鳳心間不由得一陣隱隱作痛。是啊,妹妹都已近是結(jié)了婚成娃他媽的人了,自己又何必多管閑事呢?玉鳳在心里反問著自己。
那晚,西鳳回來的很晚。第二天,西鳳對姐姐說:
“姐,我想把編織廠的工作辭了。”
玉鳳大為驚訝,說:
“辭了,辭了你干啥去呀?”
“去舞廳當(dāng)服務(wù)員。”
“當(dāng)服務(wù)員?每月工資多少?具體都干啥呀?”
“打掃一下衛(wèi)生,給客人倒倒茶。工資嘛!和編織廠差不多,關(guān)鍵是在里面能掙下小費,陪客人跳支舞掙十元,運氣好了還會更多。”
“陪客人跳舞掙錢?這和舊社會的舞女有什么區(qū)別,那不把人丟死了,這不行。我不同意,我想咱爸媽也不會同意。”
“姐,你真是個死腦筋,當(dāng)今社會開放了,能掙下錢才是硬道理。舞廳當(dāng)服務(wù)員這工作我干定了,而且是非干不可。”
“這么說,你干定了?”
“干定了,你就不要住我租的房子,也不要再認我這個姐姐了。”
“不住就不住。”
西鳳提起自己的行李揚長而去。玉鳳悲痛至極,“嗚嗚”地哭了。
玉鳳以為妹妹西鳳只是一時負氣,待晚上睡覺時分自然而然會回到出租屋的,但是那晚等了大半宿,也沒等著西鳳的影子。玉鳳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該說出那句狠話,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嘛!千錯萬錯也不能和她較真呀!這大半夜的,也不知妹妹此時身居何處,做姐姐的心呀,總是七上八下,不得安穩(wěn)。
玉鳳就這么想著,自嘆著,恍恍惚惚中睡著了,又醒了,又想了一會兒,又睡著了,如此反復(fù)。整整一宿她都沒睡個安穩(wěn)覺,也沒有關(guān)燈。第二天一下班,玉鳳飯也沒顧上吃,便跑到街上的舞廳尋找起西鳳的下落。接連跑了幾家舞廳,其中有兩家是西鳳曾帶她來過,都沒有找著西鳳。玉鳳沒有灰心,便一家舞廳接一家舞廳地找,當(dāng)找到第十三家,在一個名叫藍月亮的舞廳吧臺前,玉鳳看見西鳳正和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圍坐在一起打撲克牌。
“西鳳,你跟我回去!”玉鳳一邊說著,一邊走到西鳳跟前去拽西鳳。
“姐,你怎么來了?”面對突然來到的姐姐,西鳳眼眶一熱,難為情地說道。
“你昨晚一夜沒回來,你知道我有多著急嗎?”
“謝謝你,姐姐!我知道你待我好。但我確實不想跟你回去,也不能跟你回去。我過夠了窮日子,過夠了那種沒錢時刻在有錢人面前低三下四的日子。”
“那你想怎樣?”
“我想在歌舞廳干,感覺在這里挺好的,工作既輕松錢又來得快。”
“在舞廳姐姐不放心呀!怕你受到委屈。”
“我選擇的路是錯是對我認了,總之我想闖一番,走一條屬于自己的人生之路。”
“那我走了,你多保重,日后覺得這里不合適,有什么難處,盡管找姐姐,在這個世上除過爸媽,你就是姐姐最親的親人了。”
“嗯,我知道。”
無奈之下,玉鳳只好告別西鳳,跨出了藍月亮歌舞廳大門??蛇@時西鳳卻滿臉含淚沖了出來,拉著哭腔說:
“姐姐,我最后求你一件事,請你一定答應(yīng)我。”
“啥事?”
“我在歌舞廳的事請你千萬不要告訴咱爸媽,還有何靖遠。”
“嗯。”玉鳳點了點頭,眼眶里噙滿了淚水。西鳳的眼眶里也噙滿了淚水。姐妹倆在淚水漣漣中揮手告別。
8
常言說:紙是包不住火的;又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時隔一月,一天,上李莊幾個年輕小伙進縣城沒事干,便學(xué)著城里人的樣子開洋暈,尋刺激,跑到藍月亮舞廳瘋狂了一晚。令他們?nèi)f萬想不到的是在這里看見了同村以伴舞為職業(yè)的李西鳳。李西鳳不是跟姐姐在編織廠打工嗎,咋跑進舞廳干起了這行?沒出幾天,關(guān)于西鳳在歌舞廳陪人跳舞的緋聞便在上李莊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西鳳在城里面當(dāng)坐臺小姐,當(dāng)三陪,陪人喝酒,陪人跳舞,還陪人睡覺。還有人說,他看見穿著暴露,描眉畫眼的西鳳被男人摟在懷里摸來摸去,這簡直把上李莊的人給丟盡了。這些話不久便傳到何靖遠的耳朵,也傳到玉鳳爸媽的耳朵。人常說,唾沫芯子能淹死人,西鳳的緋聞在上李莊村是越傳越神奇,越傳越邪乎。茶余飯后,田間地頭,男女老少,大家無不津津樂道談?wù)撝嘘P(guān)西鳳的緋聞。對此,何靖遠氣得是牙關(guān)緊咬,暴跳如雷,揚言要和西鳳一刀兩斷,馬上辦理離婚手續(xù)。李向南兩口急得團團亂轉(zhuǎn),好似熱鍋上的螞蟻。他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二女兒西鳳能干出那些傷風(fēng)敗俗,讓人戳脊梁骨的丑事?,F(xiàn)在要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及來龍去脈,必須要去找玉鳳,因為西鳳是投奔玉鳳且在她的編織廠上班的,只有找到玉鳳一問,一切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了。于是,李向南匆忙跑到村口攔了輛發(fā)往縣城的過往班車向城里趕去。
班車到站了,車還沒停穩(wěn),李向南便慌不擇路地直往下擠,一不小心竟踩著了一位中年婦女的腳指頭。“哎吆!哎吆!……”疼得那位婦女一個勁地嗷嗷亂叫,同時罵李向南不長眼睛,急得是不是趕著去給先人上墳。車廂內(nèi)不覺一陣騷亂。售票員發(fā)話了:“大家不要擠!不要擠!提好自己的行李排隊下車,照顧一下老人和孩子。”這些話根本就沒從李向南的耳朵進,他不理睬中年婦女對自己的辱罵,也顧不上其他乘客所投來的鄙夷的目光,第一個跳下車,向竹器編織廠跑去。
一到編織廠,李向南像一只無頭蒼蠅一般直往里闖,卻被門房里一位花白頭發(fā)的老頭給叫住了。
“師傅,你找誰?”
“我找李玉鳳。”
“你是她什么人?找她啥事?”
“我是她爸,家里發(fā)生了大事,非找她問個清楚。”
“哦,是李班長的父親呀!來里面坐,李班長正在車間,我給你打電話叫一下。”
李向南走進了門房,順勢坐在一張木椅子上。老頭很客氣,給李向南倒了杯水,遞到手里。這時玉鳳慌里慌張地跑了進來。打從玉鳳進編織廠上班,父親是來頭一遭,她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莫非家里又出事了。
李向南一見女兒玉鳳,還未等她張口便急切地問道:“玉鳳,我問你,西鳳呢?”
“西鳳——她——今天請假了,沒上班。”玉鳳支支吾吾地說道。
“玉鳳,你給爸說實話,玉鳳到底有沒有在編織廠上班?”李向南此時已經(jīng)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了。
“爸,西鳳真的是請假了,她現(xiàn)在在我所住的出租屋呀!不信你跟我去。”玉鳳見父親神情緊張,知道家里一定是出事,而且是關(guān)于妹妹西鳳的事。她心里七上八下,猜想是不是西鳳進歌舞廳的事露餡了,要不父親為何這么急著趕到廠里質(zhì)問西鳳的下落。西鳳在編織廠已經(jīng)辭職一月了,這在廠里可是人盡皆知的事呀。父親這么一鬧,再向廠里那位同事一打聽,那不徹底穿幫了。所以玉鳳決定先把父親勸回自己的出租屋,再去藍月亮找回妹妹西鳳,此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我不去!既然我家西鳳在編織廠上班,我就要在編織廠找見她,生見著她的人,死見著她的尸。”李向南聲淚俱下,情緒激動。
“爸,你別鬧了,這是工廠,女兒以后還要在這里工作呢!我求求你,行嗎?”玉鳳伏在父親的膝下,哀求道。
“那好,玉鳳你說實話,西鳳是不是早就沒在編織廠干了?”李向南一把攥住女兒的手,同樣以哀求的目光說道,接著他像發(fā)現(xiàn)了救命稻草似的,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那位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老同志,你能告訴我,我家西鳳到底在不在編織廠上班呀?”
老頭見狀,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低下頭識趣地躲開了。
“爸,我求你了,這是工廠,不是咱家,女兒在這里只是一個打工妹,什么也不是,有啥事咱回家說吧!真的,我求你了!”玉鳳雙膝一跪,跪在父親面前哀求道。
“那好吧!”李向南終于站起了身,玉鳳趕緊向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向老板周利兵請了半天假,帶著父親一并走出了編織廠大門。
玉鳳和父親剛一回到出租屋院子,竟迎面碰見了妹妹西鳳和何靖遠二人正在院子扭作一團,邊打鬧邊罵賬。原來,何靖遠今天也坐了輛發(fā)往縣城的班車來到了縣城。他是徑直趕往了藍月亮歌舞廳,公開向西鳳發(fā)出了離婚“通牒”。西鳳一見著何靖遠,知道自己的事已大白于天下,誤以為是姐姐出賣了自己,心里窩了一股火想找姐姐發(fā)泄,同時面對何靖遠兇神惡煞的樣子,心里確實有些畏懼,于是她想到了姐姐,因為她明白此時此刻唯一能鎮(zhèn)住何靖遠且讓他熄火的也只有姐姐了。他何靖遠欠著姐姐的債,一輩子也還不清的感情債。于是,西鳳便騙何靖遠說自己在城中村租了間民房,有話去出租屋再說。西鳳帶著何靖遠來到了玉鳳的出租屋,其料,玉鳳不在,進不了門。何靖遠一見上了當(dāng),怒火重生,便和西鳳打罵起來,此時,玉鳳帶著父親也恰好回到了出租屋。
“爸,姐,何靖遠打我!”西鳳一見父親和姐姐,知道救兵到了,急忙大喊道。
“那要問我為什么打她,問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何靖遠氣咻咻地說道。
“你說我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我就是陪人跳跳舞,唱唱歌,所掙的錢還不歸你們父子倆花。”
“怕不止這些吧!你怕還當(dāng)婊子,陪野男人睡覺。”
“何靖遠,你良心讓狗吃了,我十八歲跟了你,十九歲給你生了娃,到頭來你竟如此作踐我,這么說咱這婚是非離不可了,現(xiàn)在不是你要離而是我要離,而且是現(xiàn)在要離。走!離婚走!”
“走!離婚走!”
“西鳳,何靖遠,你們兩鬧夠了沒有,真不怕人笑話,也不知羞恥。”玉鳳大聲喝斥道。
玉鳳的呵斥令西鳳和何靖遠二人面面相覷,止住了打鬧,羞愧地低下了頭。
9
一場鬧劇使西鳳和何靖遠的婚姻瞬息間土崩瓦解。三天后,兩人果斷地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孩子判給了何靖遠,西鳳只身去省城打工,一去竟杳無音訊,和家里中斷了聯(lián)系。對此,田秀花常常暗自流淚,后悔當(dāng)初不該讓西鳳進城到編織廠上班,真該讓她一直留在農(nóng)村,這樣的話雖說日子窮些,生活苦些,可畢竟穩(wěn)當(dāng)呀!可如今,為掙幾個小錢,婚離了,名聲臭了,人跑得連個影也沒有了,這做娘的心呀真像似針扎刀割一般。玉鳳呢,繼續(xù)在編織廠上班,日子過得平靜而安穩(wěn)。一晃又是半年,冬天來到了。
一天上班時分,傳達室打來電話,說門口有兩個孩子找她,自稱是她的外甥。玉鳳甚感納悶:外甥?那一定是健樂,可怎么會有兩個孩子呢?何況來找她也該讓大人領(lǐng)著呀?一定是健樂想她這個大姨了,才獨自偷偷跑出來的,這何靖遠太不操心了,怎么能把孩子帶丟呢!玉鳳停下手中的工作趕緊趕到了傳達室。
在傳達室門口,玉鳳老遠就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寒風(fēng)中凍得瑟瑟直抖。男孩正是自己的小外甥健樂,女孩她不認識。
“健樂,你咋跑城里來了?你爸呢?”
“大姨,我想媽媽,爸爸不愛我,他老打我,罵我是小雜種。哇!”健樂一下?lián)湓谟聒P懷里邊說邊大聲啼哭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直往下落。和健樂同來的那個女孩呢,高低和健樂不相上下,也是滿臉掛著淚水,正怯怯地望著玉鳳。
“她是誰?”玉鳳俯下身子,替健樂拭去淚水,問道。
“她是妹妹,叫佳歡,是后媽的孩子,比我小十天。”
“”佳歡?后媽?”玉鳳徹底傻了,時隔半年,她沒想到在何靖遠的身上竟發(fā)生了這么多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她連忙領(lǐng)兩個孩子在門房洗了把臉,又去廠門口的小商店買了些牛奶和面包,遞給他們吃。從健樂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玉鳳才知道,何靖遠在兩月前和一位名叫劉彩芹的寡婦又結(jié)婚了。劉彩芹的夫家也在何家塬,和何靖遠同村,前夫名叫何靖海,是名大車司機,論起來還是何靖遠的遠方堂兄。一年前,何靖海在一次運輸途中,剎車失靈,車毀人亡。劉彩芹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帶著五歲女孩的寡婦,整天哭哭啼啼,以淚洗面,日子甚是難纏。后來何家塬村又發(fā)生了何靖遠離婚一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兩位苦命人經(jīng)過巧舌人一番攛掇,結(jié)果有情人終成眷屬,組成了一對半路夫妻。從某些方面而言,幸福的婚姻不單是你情我愿,卿卿我我,更需要足夠的物質(zhì)基礎(chǔ)做支撐,否則便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兩人婚后的生活,可以說是并不幸福。一家四口人,兩個孩子都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吃、穿、戴、用,樣樣都花錢,何靖遠呢,原來一直當(dāng)名辦教師,農(nóng)業(yè)上的活是樣樣都不會,出力憑力氣的活卻是下不了那個苦。劉彩芹呢,原先在家里是個啥事都不管,啥心都不操,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其結(jié)果前夫猛然一去世,只感到啥事都不會。以至于家里的生活到了捉襟見肘,入不敷出的地步。后來,有人給他倆出主意,說現(xiàn)在好多人都跑到南方去打工,結(jié)果都發(fā)了財,勸他倆去試試,以改變目前的困境。這么被人一攛掇,兩個人心里不覺都發(fā)了熱,有了出外闖一闖的想法??珊⒆咏o誰帶呢?給何靖遠父母吧,老兩口罵小健樂是雜種,也不知孩子親爹是誰,罵小佳歡是拖油瓶,自己才不愿當(dāng)這冤大頭。給佳歡親爺親奶吧,老兩口罵劉彩芹是改嫁的媳婦,斷頭的路,老死不相往來,自己不管。給彩芹娘家爸,娘家媽吧,老兩口說自己年齡大了,生活上沒有著落,吃了上頓也不知下頓在哪里,說不定哪天兩腿一蹬就死了,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給西鳳爸媽吧,何靖遠說他張不開這個口,和西鳳離婚一事他已經(jīng)把老兩口得罪盡了。最后,兩人經(jīng)過一番商量,決定把孩子留給玉鳳帶。因為何靖遠認為,在這個世上自己最對不起的人是玉鳳,最了解的人還是玉鳳。玉鳳心底善良,他相信玉鳳一定會把兩個孩子帶好,且養(yǎng)大成人。
其實玉鳳有所不知,正當(dāng)她給兩個孩子洗臉,買吃食時,何靖遠和劉彩芹正躲在門縫偷偷地看呢!健樂和佳歡還告訴玉鳳,爸爸媽媽帶他們來縣城后住在秦華賓館202房間內(nèi)。玉鳳趕緊給周利兵請了半天假,帶著健樂和佳歡向秦華賓館趕去。剛一跨進大門,服務(wù)員便熱情地迎了上來,問玉鳳是不是找一名名叫何靖遠的客人。玉鳳說是呀,你們咋知道。服務(wù)員說這就對了,何靖遠于半天前就退房了,他臨走時托我們把這些轉(zhuǎn)交給找他的人。服務(wù)員指了指放在吧臺旁邊的兩大包行李和一封信。兩大包行李全是兩個孩子的衣服。玉鳳趕緊打開了那封信。
玉鳳:
你好,當(dāng)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上了南下的火車,踏上了漫漫的打工征程。我不知道,此時此刻,我以這種方式——可以說是欺騙乃至卑鄙的手段與你告別,你會怎樣看我。不論怎樣我只說,玉鳳,原諒我,原諒我的軟弱,原諒我的無能,原諒我不負責(zé)任地離去與背叛。
十二年前,命運的機緣,使我與你相識在龍源中學(xué)的校園??梢哉f,在見到你第一面的那一剎那,我就喜歡上了你,喜歡上這個大眼睛,圓臉盤,一笑總露出兩個酒窩的純情女孩。但那時候,我們都還小,只有十六歲,我不敢把這份愛說出口來,更不敢有所表示,只是把它默默地藏在心里,等待,等待,再等待。平時見你也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在我的心里裝有一團火,那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功成名就,然后大膽向你表白,再開心快樂地把你娶回家。這團火就像一座即將迸發(fā)的火山一樣,炙烤著我,激勵著我。我刻苦努力,拼命學(xué)習(xí),把對你這份深沉而綿長的愛掩藏在心底。但命運無情,造化弄人,在高考的戰(zhàn)場上,在事業(yè)成敗的分水嶺上,我最終敗下陣來。當(dāng)時,我痛苦、迷茫,情緒低落到極點,甚至連死的心都有了。但最終我還是挺了過來。我重新拿起了書本,利用農(nóng)閑之余,復(fù)讀,復(fù)讀,再復(fù)讀。我堅信,只要肯努力,總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因為我心中有一個目標(biāo),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功成名就,開心快樂地把你娶回家。兩年后,縣上進行民辦教師招考,我第一個報名參加了,而且一舉考中。當(dāng)時我高興極了,真想跑到你家把此消息告訴你,與你分享。但同時我又得到了一個更加喜人的消息,那就是我已被分配到你們村任教。真是喜從天降,喜上加喜。多年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我終于成功了,可以自信、自豪地去追求你了,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報道那天,當(dāng)我一踏進上李莊小學(xué)大門,當(dāng)我在歡迎隊伍中看到你的那一剎那,我高興極了,我感覺我就是為你而來,為你而努力奮斗的。我陶醉在成功的甜蜜與興奮當(dāng)中。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后來我們頻頻地約會,暢談心扉,互傾愛慕之情,最終也名正言順地舉行了訂婚儀式。就在我們的愛情之花燦爛開放,即將步入婚姻的殿堂之時,西鳳卻出現(xiàn)了。西鳳是你的同胞妹妹,我真沒想到她那么富有心機,一步步引誘我,逼我就范,最終使我一時糊涂而釀成千古恨,造成了無法彌補的結(jié)局。我后悔莫及呀!
我與西鳳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錯,最終的結(jié)局也是我早有預(yù)料的。至于我的第二段婚姻只是糊里糊涂,無可奈何之舉。其實我對她也沒有多少感情,只希望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yīng),把生活維持下去罷了。但人生的路真是那般艱難,目前我們遇到了難處,生活非常拮據(jù),為了改變目前的艱難現(xiàn)狀,我和她選擇了南下打工,同時央求你能把我們的兩個孩子照管一下,還有,請相信,我每月一定會準(zhǔn)時把兩個孩子的撫養(yǎng)費寄給你的。
另外再說一句,有個合適的你還是嫁了吧!一直這么單著,總也不是個事。
永遠虧欠你且在你面前抬不起頭的人:
何靖遠
1996年11月8日
李玉鳳看完這封信,徹底傻了。何靖遠兩口子跑了,把兩個剛上一年級的孩子扔給她跑了。這可咋辦呀?她想到了報警,想把孩子送收容所、福利院,但一看到兩個孩子所留露出的無助、恐懼、痛苦的表情時,她的心又軟了。
“大姨,媽媽不見了,爸爸不要我了,你也不能不要我呀!”健樂抱住玉鳳的腿哭著說道。
“阿姨,我爸死了,我媽也不要我了,你就要了我吧,讓我給你當(dāng)孩子吧!”佳歡也學(xué)著健樂的樣子抱住玉鳳的腿,哭著說道。
“那咱們先回家吧!”玉鳳提起了那兩包行李有氣無力地說道。
10
玉鳳收養(yǎng)下了健樂和佳歡,且把他倆從鎮(zhèn)中心小學(xué)轉(zhuǎn)到城關(guān)一小就讀,每天對兩個孩子做飯,輔導(dǎo)作業(yè),接送上下學(xué),經(jīng)管一系列吃喝拉撒,就像親生母親一般,整天忙得連軸轉(zhuǎn)。對此,許多人都不理解,認為玉鳳這是自找苦吃,沒必要惹那么多麻煩,還有人私下里嘀咕,說怪不得玉鳳都二十八了還不急著嫁人,原來是好這口,早準(zhǔn)備給人當(dāng)后媽,吃現(xiàn)成果子呀!當(dāng)然大多數(shù)人對玉鳳的舉動還是表示贊許,認為她心底善良,好人終會有好報。逐漸,玉鳳收養(yǎng)兩個孤兒的事情便在縣城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
一天,玉鳳正在上班,老板周利兵笑呵呵地走進車間,說:
“玉鳳,縣文化館有位同志來采訪你,是專門收集你先進事跡的,聽說還和你是老同學(xué),正在辦公室等著呢,看來你要時來運轉(zhuǎn)了。”
玉鳳甚是納悶:老同學(xué)?自己所熟識的同學(xué)當(dāng)中沒聽說誰在文化館上班呀!會是誰呢?玉鳳跟著周利兵來到了廠辦公室,見一戴著眼鏡的青年男子正在沙發(fā)上坐著,但卻并不認識。
“小唐,人我給你帶來了,要知道她可是我們廠里的廠花兼生產(chǎn)骨呀玉鳳,你先陪你同學(xué)聊,下午就不用干活了,按出勤對待,我廠里還有些事需處理一下,就先走一步了。”周利兵詭秘的一笑,轉(zhuǎn)身離去。對此,玉鳳只感云里霧里,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對面這位同學(xué)到底是誰,一時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被稱作小唐的男子大概看出了玉鳳的心事,笑著說道:
“坐下談吧!首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唐小可是龍源中學(xué)八六屆六班的學(xué)生,如沒猜錯的話,你因該叫李玉鳳,是八六屆二班的吧!我們同級不同班,所以你對我沒有多少印象。”
“哦,對不住,對不??!我咋沒想到這一層呢!”玉鳳恍然大悟,同時深為自己剛才對同學(xué)的慢待而懊悔,趕緊找了把凳子在唐小可的對面做空了下來。
“其實我這次來是應(yīng)廣電局委托,對你做個專題采訪,好向全社會宣傳你的先進事跡。豈料從周廠長口中得知你也是龍源中學(xué)畢業(yè)的,而且也是八六屆,真是幸會!幸會!咱們縣城還是太小了,沒想到一出門竟然就碰見了老同學(xué)。”唐小可高興地說道。
“可不是嘛!只可惜你現(xiàn)在是大干部,干上了公家事,而我卻是個朝不保夕的小打工妹,雖說是同學(xué),可之間的差距竟是這般的大。”說道這里,玉鳳不覺低下了頭。
“小李,人不能總跟別人比,更不能有自卑的心里,否則便沒法再活下去了。老實對你說吧!其實我是一個殘疾人。”小唐說在這里,彎腰卷起了自己的褲腿,一條假肢躍然展現(xiàn)在玉鳳面前。
“這是怎么回事?”玉鳳驚訝的問道。
“你還記得咱們高三臨畢業(yè)時有位同學(xué)在籃球場上摔斷腿的事嗎?”
“記得呀!那件事傳得沸沸揚揚,全縣城的人幾乎全知道了。莫非……”
“是啊,我就是那位摔斷腿的男生。”
“你叫唐小可?”
“對,我就是那位轟動全校的唐小可。你叫啥名字呀?”
“我叫李玉鳳。”
李玉鳳和唐小可你一言我一語談得非常融洽和愉悅,他們談到了十年前學(xué)生時代的許多趣事,談到了各自目前的生活和工作,談到了人生,談到對當(dāng)時社會狀況的看法和認識。唐小可還向李玉鳳講述了自己腿受傷的前后經(jīng)過。
那是十年前一個永生難忘的星期五下午,經(jīng)過連日的一次月考,疲憊至極的唐小可很想放松一下,便約了幾個非常要好的同學(xué)在?;@球場打籃球??稍诖蚯蜻^程中,唐小可不小心摔倒在水泥地面的籃球場上。一股鉆心的刺痛瞬間傳遍唐小可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疼得他全身直冒冷汗。那幾位同學(xué)見狀趕緊匯報了老師,同時將唐小可送到了縣醫(yī)院。醫(yī)院經(jīng)過X光片診斷為右脛骨粉碎新骨折,并于當(dāng)晚對唐小可進行了手術(shù)。但誰能想到只因院方疏忽,消毒不徹底,致使唐小可術(shù)后高燒不斷,受傷部位皮膚發(fā)黑化膿,轉(zhuǎn)省醫(yī)院后診斷為術(shù)后繼發(fā)性右脛骨骨髓炎。為使病情不再蔓延,感染其他部位,院方在征得家屬和本人同意之后,對唐小可進行了截肢手術(shù)。
只因一個小小的疏忽,便使一個活蹦亂跳的大男孩落下終身殘疾的慘痛下場。唐小可的父親唐炳華是城關(guān)二小的教師,母親寇萍是縣機械廠的下崗職工。夫妻倆四處上訪,尋求法律資助,最終讓此事定性為醫(yī)療事故,讓院方承擔(dān)了全部醫(yī)療費用,并且為唐小可安裝了假肢。
康復(fù)出院的唐小可回到家后情緒一度極為低落,他厭世過,彷徨過,痛苦過,也瞬間產(chǎn)生過輕生的念頭,但最終還是挺了過來。他去縣圖書館辦理了借書證,將館藏的文學(xué)書籍,一本接一本地借來閱讀,同時拿起了筆,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寫劇本,希望用手中之筆書寫出一篇獨屬自己的人生天地。
經(jīng)過近十年艱苦卓絕地努力創(chuàng)作,他的多篇文章先后在縣廣播電臺,市廣播電臺,市黨報副刊中發(fā)表,逐漸也成了縣城文化界的名人。他本人也曾多次受到過縣級領(lǐng)導(dǎo)的接見和有關(guān)部門獎勵,曾榮獲九五年度“最佳創(chuàng)新獎”和“青年標(biāo)兵”稱號。半年前,他又被縣上破格錄用,成了縣文化館的專職創(chuàng)作員。唐小可還告訴玉鳳,只因自己身體殘疾的缺陷,至今他還是單身,不過他很自信,也很樂觀。
一場專職采訪,到最終竟變成了一場老同學(xué)敘舊。兩人的交談格外融洽,不一會兒已到了吃飯時間,編織廠下班了,已有工人們敲著飯盒向食堂走去。唐小可起身告別,盡管周利兵和李玉鳳一再挽留唐小可吃了再走,可唐小可說他回去趕緊要把今天的采訪整理出來,縣廣播電臺還等著要她的稿子呢!話說道這里,周利兵和李玉鳳也不好再做挽留。
因為戴的是假肢,唐小可起身,走路,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很艱難??粗菩】蛇h去的背影,李玉鳳的眼眶濕潤了,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憐惜和仰慕之情。
三天后,一篇名為“打工妹慷慨無私,獻愛心收養(yǎng)孤兒”的廣播稿在縣廣播電臺播放了,一時間,編織廠爭相傳頌,大家紛紛向李玉鳳翹起了大拇指,周利兵也開大會要全廠職工向李玉鳳學(xué)習(xí),并當(dāng)場發(fā)給她獎金一百元。同時,縣婦聯(lián)的同志專程驅(qū)車來到編織廠,給健樂和佳歡送來了五百元現(xiàn)金和兩身衣服衣服,這讓玉鳳格外感激,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唐小可中間的幫助和功勞。“唐小可——同學(xué)——專職創(chuàng)作員。”李玉鳳在心中喃喃自語道。
日子在和風(fēng)細雨中又過去了半個多月。一天,唐小可又來到了編織廠,他滿臉喜悅地告訴李玉鳳,文化館圖書室要招一名合同工做圖書管理員,要求年齡三十五周歲以內(nèi),高中以上文化程度。他向館長推薦了李玉鳳,館長很高興,說這么品質(zhì)優(yōu)良的青年,干這項工作肯定沒問題,讓李玉鳳明天來文化館面試,只要面試通過,便可上報文化局,簽訂用工協(xié)議。
李玉鳳高興極了,但心里還是有點忐忑不堪,說:“唐小可,我心里沒底,有點七上八下。”
唐小可笑了,說:“沒事,只要你去,肯定成,因為館長是我親舅舅,同時我還告訴你,那天我騙了你,采訪你是借口,專程去編織廠里追你才是真情,是假公濟私,因為我在上學(xué)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認識你了,我喜歡你,在上學(xué)的時候就喜歡你,暗戀你,雖然我們當(dāng)時不在同一個班,互相之間也未說過一句話。這些話我本打算一畢業(yè)就告訴你,可后來我出了事,成了殘疾人,很自卑,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更缺乏向你表達感情的勇氣。這些年,我一直在背地里關(guān)注著你,知道你在感情上遭受過欺騙,個人問題也未曾解決,一直單著,生活上不盡人意。對此,我便心生起幫助你的想法,希望能改變你目前的處境,希望你能過得好些。”
“?。√菩】?,這未免太突然了吧!”李玉鳳聽到這里,嘴一下張成個半圓,臉頰上頓時蕩起了兩片紅暈。
尾聲
三年后,也就是一九九年年國慶節(jié)前夕。身懷六甲的李玉鳳拖著笨重的身子走出了龍源縣人名醫(yī)院,身后跟著她的丈夫唐小可及兩個孩子健樂和佳歡。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李玉鳳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年多了。兩年多來,她感覺自己的生活很幸福也很愜意,先是通過唐小可舅舅的關(guān)系,自己被順利地安排到文化館圖書室做管理員,雖然工資不太高,可工作輕松也很體面,再就是丈夫唐小可對自己疼愛有加,很順從她,遇事處處讓著自己,還又公公、婆婆知書達理,特別賢惠、厚道,幾乎包攬了所有家務(wù),且對健樂和佳歡疼愛有加,就像親孫子一樣。玉鳳是個明事理的人,她深懂自己嫁了個好老公,遇上了好公公、好婆婆,他們之所以能“掏出心”這般待她,就是希望他們小兩口能過得幸福、甜蜜,這是她李玉鳳上輩子所修的福氣。所以她待公公、婆婆也很孝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第一盡先讓著公公、婆婆,且“媽,爸,”叫得很親切,樂得二老合不攏嘴。
一個人靜下來時,玉鳳常常會想起西風(fēng),想起何靖遠。自從西鳳離家去省城后,一直杳無音訊,和家里中斷了聯(lián)系。何靖遠臨走時在信里說他去南方后待穩(wěn)定下來便會給健樂和佳歡寄生活費,可三年過去了,他不但音訊全無,一分錢也未向家里寄過。玉鳳感到,此時的自己已到了盡知天命的年齡了,該是自己的,最終一定會是自己的,不該是自己的,自己再爭取也是白搭?,F(xiàn)在她對西風(fēng)和何靖遠一點恨意都沒有了,此時她只希望西風(fēng)、何靖遠、彩芹,他仨在外面過得能好些,有空能回來看看兩個孩子。健樂和佳歡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歲了,都上三年級了。
玉鳳拖著笨拙的身子在前面走著,唐小可領(lǐng)著健樂和佳歡在身后跟著。忽然,玉鳳看到前面人群中一男一女兩個人手拉著手,特別像西鳳和何靖遠,就在玉鳳正準(zhǔn)備大聲呼叫時,那兩人卻“嗖”的一下,在人群中一閃,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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