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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煙雨蒙蒙的早晨，翠翠家屋外的小河上籠罩著仿佛永遠(yuǎn)也不會散開的濃霧。碧綠的芭蕉葉和狗尾巴草上滴答著雨滴，遠(yuǎn)處層層疊疊的塔，現(xiàn)在只能模糊的看到塔尖，海市蜃樓一般。

翠翠撐著船，一次又一次的載著客人過渡。船上的老黃狗半瞇著眼，一會看看遠(yuǎn)處，一會又看看小主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哎，又不是。”翠翠望著遠(yuǎn)方的路，輕輕嘆了口氣，這時水面濺起了幾朵水花，往上一看，原來是翠翠晶瑩的淚珠。仔細(xì)想想，自從爺爺去世之后，自己看到什么都想哭，都快成愛哭鬼了。

翠翠轉(zhuǎn)過身子，正想搖船回去，忽然，老黃狗“汪汪”大叫了起來。翠翠扭過頭看了一下，那張在夢里思念了無數(shù)次的臉龐就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的岸邊。“啊”翠翠忍不住叫了一聲，心臟也開始“砰砰”亂跳，臉蛋紅紅的，“我就知道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是來接我的。”

儺送也看到了翠翠，大跨步向她走去。她好像長高了不少，臉蛋更小了，也更瘦了。翠翠本想奔跑過去熱烈地?fù)肀缮倥男邼€是讓她忍住了心中的狂喜，駐足在船頭，眼睛熱切地關(guān)注著儺送。

走到船前，儺送心里感慨萬千，從前天真活潑的小女孩，如今卻變得如此憔悴。只有她的臉蛋還是紅撲撲的，他知道她的心意。他多想抱住她，告訴她，“我這一輩子只愛你一個人，我們一起組成一個家，快快樂樂一輩子吧。”可他如今已經(jīng)沒有這個能力了。想到這，儺送不禁低下了頭，不敢看翠翠水汪汪又充滿渴望的眼睛。

“你，你回來了？”翠翠怯懦著。

“是啊，我回來了。這些天，你和你爺爺還好嗎？”

“我，我爺爺死了。”翠翠咬著嘴唇，忍住眼淚不想讓它們流出來，她不想讓心愛的人看到自己的丑樣子。

“我現(xiàn)在一個人渡船，每天都是。每天晚上，我都非常害怕。黑乎乎的天，空蕩蕩的房子，只有風(fēng)呼呼地刮著，風(fēng)把門窗吹得哐哐直響，就像有鬼在扒我家的屋子一樣。爺爺死了，再也沒有人給我講笑話了，再也沒有人在我害怕時給我唱山歌了，也再沒有人去集鎮(zhèn)給我買肉吃了。我，我每天摟著爺爺給我編的草鞋睡覺，只有這樣，我才會感覺到一絲絲溫暖，就像爺爺還睡在我身邊一樣。昨天我又做夢了，不過是一個開心的夢。我夢見我又采了一把虎耳草，坐在向陽的山坡上，忽然聽到有人在為我唱山歌，我就把虎耳草給了那個人。”說到這里，翠翠偷偷看了儺送一眼，臉蛋也變紅了。

儺送感覺自己快哭了，怎么辦，到頭來，還是要辜負(fù)一個這么喜歡自己的女孩子，可是誰又能來拯救他呢。父母苦口婆心的勸說，尤其是說到已經(jīng)意外去世的哥哥時，儺送就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被撕裂了。父親說翠翠是一個不詳人，他的一個兒子已經(jīng)因為她死去了，他不能再讓唯一的兒子也因為這個女人死去。

儺送知道翠翠不是這樣的人，她只是一個什么都不知道單純天真的小女孩，她向往著人世間所有美好的事情，而且他也知道，翠翠希望那個能給她幸福的人就是自己。

看到儺送沒有說話，翠翠有點著急了，她不知道儺送的沉默代表什么意思。翠翠連忙著急地說，“我夢見我把虎耳草送給你了。”

“對不起，翠翠，我決定要碾坊了。”儺送狠了狠心說到。

五雷轟頂?shù)淖涛?，翠翠感覺全身都木然了。她多么希望自己聽錯了，可是明明剛才自己聽得那么仔仔細(xì)細(xì)明明白白，儺送說他決定要碾坊了，那意思就是說他并不是來接自己的。原本還以為自己有一個依靠，而現(xiàn)在這個唯一的夢也破碎了，翠翠捂住臉，哭了，哭得很傷心。

老黃狗也感覺到自己的小主人受了欺負(fù)，朝儺送憤怒地大叫著。哭了好一會，翠翠忽然坦然了。其實自從爺爺去世后，翠翠已經(jīng)長大了，尤其是在渡船時還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許多從前她不了解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了解了。

翠翠抹了抹眼淚，定定地看著儺送，“二佬，我不怪你。這段時間發(fā)生了很多我不想接受但卻不得不接受的事。有很多事我已經(jīng)能夠看得明白了，恭喜你，我絕不會纏著你的。”

看到翠翠這個樣子，儺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來以為翠翠會慌張得不成樣子，會像以前賽龍船時罵自己一頓打自己一頓，可現(xiàn)在聽到翠翠的話，他感覺到了悲傷和心痛，他不知道該如何彌補她。

“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要替爺爺守船。”

“那你一個人不害怕嗎？”

“害怕，但我決定從今天起就不害怕了。現(xiàn)在我什么都沒有了，還有什么害怕的理由呢。”

“翠翠，你別這樣。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到吊腳樓來找我。”

翠翠轉(zhuǎn)過身，沉默了一下，然后說，“上船吧，讓我最后為你渡一次船。”

儺送正要上船，翠翠突然說，“二佬，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對手環(huán)。”

儺送把肩膀上的包裹往身后挪了挪，她還是發(fā)現(xiàn)了。也是，用大紅色的絲綢包裹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一看就知道是送給女方的彩禮。

這次儺送采購的彩禮中，正好有一對龍鳳呈祥的銀手環(huán)。

“爺爺說，結(jié)婚的時候，新郎要把手環(huán)親手給新娘戴上，這樣他們就能團團圓圓和和美美一輩子。”

“好，你想要什么我都會給你。”

翠翠接過儺送手中的手環(huán)，緊緊地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全世界的愛。

船劃到河中央時，翠翠又說到，“二佬，你能為我吹一首《娘送女》嗎，就像我爺爺一樣。”

儺送沒有拒絕，咿咿呀呀地吹了起來。世間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突然都靜止了，只有一條小船晃晃悠悠地向前漂移著，好像沒有終點似得。翠翠感覺此刻就像自己的婚禮，她感覺到了片刻的喜悅。

儺送走后很久，翠翠還在看著儺送離開的方向發(fā)呆。天邊漸漸出現(xiàn)了紅色的彩霞，河面都被染紅了。翠翠看著河面上自己的倒影，有片刻的出神，如果，也許自己也是碾坊家的女兒就好了。

過了幾天，河那邊有熱鬧的嗩吶聲，翠翠出神地聽了一會，她知道今天是二佬結(jié)婚的日子，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悅當(dāng)中，除了她。

已經(jīng)無心吃飯，翠翠轉(zhuǎn)身回到屋里。用缺了很多齒的梳子，梳了梳亂糟糟的頭發(fā)，然后在腦袋后面扎了一個麻花辮，又拿起桌子上龍鳳呈祥的手環(huán)戴在手上。而后，翠翠又拿出了一個包裹，一層層地打開，那是一件大紅的嫁衣，爺爺很早之前就為她準(zhǔn)備好了。本來翠翠是想穿給二佬看得，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沒有必要了，他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新娘。翠翠又拿起爺爺編的草鞋，離開了草屋。走了幾步，翠翠又忍不住回頭看了幾眼。翠翠仿佛看到爺爺就站在門前，微笑著朝她擺手，就像以前每一次送她出門一樣。

“狗，狗”，翠翠喚來了老黃狗，然后一起上了渡船。在船上，翠翠抹了抹老黃狗的腦袋，就像爺爺撫摸她的腦袋一樣，“好狗兒，去找個好主人吧，不愁吃不愁喝，我會想你的。”老黃狗仿佛看出了小主人要離開自己，使勁地舔著翠翠的手。

把老黃狗送到集鎮(zhèn)，翠翠就一個人搖船回去了。老黃狗對著翠翠離去的方向大聲吠著，但是它卻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得，轉(zhuǎn)身跑走了。

翠翠來到一處長滿了虎耳草的山頭，小的時候，她跟爺爺來過幾次，可是后來爺爺就不讓她去了，說是太危險了。不過，此刻一身大紅嫁衣的翠翠，就像一團美麗的火焰，尤其是周圍有翠綠的虎耳草相稱，翠翠變得更加美麗。

翠翠站在山崖旁，風(fēng)吹起她的衣裙，絕美。她拿下了手腕上的銀環(huán)，她這一生所有的愛都在這里。她真心希望他可以過得更好，也希望下輩子，自己可以做一次他的新娘。

一道紅色的弧線在山那邊突然出現(xiàn)，而后又突然消失了。

那只忠誠的老黃狗跑去了儺送的喜堂，咬著他的褲腿使勁往外拽。別人怎么趕，它也不松口。這時儺送的父親在一個伙計的耳邊說了句什么，伙計就走到后堂，拿了一根又長又粗的棍子出來，朝老黃狗的腦袋腿砸去。老黃狗終于松了口，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是渡船老人家的狗，這么做太殘忍了。

這時，儺送的心忽而痛起來，儺送慌忙用手捂住了胸口，急促地喘息著。新娘扶著他，問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rdquo;儺送推開新娘，跑出了喜堂，他跑到吊腳樓的最高層，看到翠翠家門前的那頂塔轟然倒塌了。儺送大聲喊著，“翠翠，翠翠……”

老黃狗游回了老船，趴在船板上舔舐著自己的傷口。老黃狗望了望天上的云，忽而想起以前老主人閑著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吹《娘家女》。小主人躺在旁邊的草地上一會就睡著了。不久，老主人也睡著了，自己也睡著了。老黃狗想著想著，嗚嗚悲鳴了幾聲，而后又虛弱地閉上了眼睛。也許在夢里，它就會見到老主人，還會和小主人一起去集鎮(zhèn)看劃龍舟，也許還能邂逅那個讓小主人心慌意亂的男孩呢。

所有的一切都睡了。山上的虎耳草不知什么時候越長越茂盛了，翠綠翠綠的。老屋門前，只有一條破船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仿佛只有它才會讓人想到，這里曾住著一個老頭，帶著他的孫女和一條老黃狗，每天都在為人免費渡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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