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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識老六那年，我正讀花小，他還是川師附中高年級的一名普通學(xué)生。
老六俏皮、健談，在背篼幫既是牛皮大王又是狗頭軍師。哥子幾個割草前會按多數(shù)人更多是老六的意愿加演諸多即興游戲，類似石灰橋洗澡，岸邊用背篼舀魚，河底摸鴨蛋，乘人不備把鴨蛋的媽媽摸進河底，摸上岸邊撇藍、番茄、黃瓜地等等等等。一大圈子?xùn)|倒西歪團坐石灰橋河岸的時候，牛皮殼子通常都由老六唱獨角戲，其他的人兒多是全神貫注咿咿呀呀隨聲附和。鬼來了，就是他引人入勝爾后出其不意的創(chuàng)意。而鬼來之前，像一只被踩了痛腳的鴕鳥，連背篼快散架的他早已躥出去好幾百米，對準(zhǔn)幾位蠢得原地手忙腳亂的笨蛋笑得死去活來。鬼來了，無異于每次盛會即將結(jié)束的宣言。星星兒不知不覺都摸上了天，再不開割，回家準(zhǔn)掛！壘尖尖一背篼就是心照不宣的任務(wù)！少了一百斤，哪家大人都不會是好省油的燈！
老六平常休息或放學(xué)后如果不割豬、牛草、扒柴禾，便會在居家門外土壩子擺攤設(shè)點，一把推子、一把椅子、一條白圍布、一根長條凳、半瓶煤油。
到老六家來的剃客如我一般大多是受家長的指使，既是因為他無可挑剔的為人，也更多是比街頭要便宜一些的價格。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中、小學(xué)生。到老六家不需要言語，更加不需要賣乖弄俏，只需要杵壩子里，他自會照顧你。人多了的時候，各自按先來后到的順序坐條凳上耐心等待，站客自己記住位次。個別寂寞難耐的站客難免不會偷偷摸去一步之遙的蘋果園。放心好了，只要照顧生意，即使拖掛開過來視若無睹！不剪頭的話，哼哼，難說。不要瞎套近乎，妄想一個賊贓可以來上九五折！你簡直是糟蹋手藝人！再說啞巴堰的蘋果，郵電校的梨子，八一農(nóng)場的鵝蛋柑哪樣的味道他不比你爛熟于心？需要你來挖耳當(dāng)招自作多情！
寒暑假期則多數(shù)時間是戴上軍帽，一襲整潔的軍衣、軍褲、軍膠，脖子前吊上軍挎，爬山涉水長途奔襲，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其實是到周圍偏僻的鄉(xiāng)村場鎮(zhèn)搞投機倒把！
平日里突然躥來一位可能剛被同學(xué)傳染上虱子的小鄰居，抓耳撓腮，奇癢難奈，恨不能把腦袋整個給擰了去，匠人六絕不會坐視青苔。當(dāng)然見多識廣的六匠人他絕不至于愚昧到爾等，死活不顧，整個腦袋全給老子撒上六六粉！匠人六既然敢把攤子扯起來，自然就有應(yīng)對各種突發(fā)事變的能力，要不還做啥生意？干脆叫你匠人得了！再說了，誰會和錢過不去？所以假使平日里你東摳西摳卻一口咬定并沒在哪里惹虱上身，只是慕名而來，他也一定會讓你乘興而來，滿意而歸。并且一定會對你頭上蠕動的到底是不是豬、狗虱子這件事守口如瓶秘而不宣。
如若你苦不堪言的同桌非得拉你生事，可以求證。六哥無窮魅力哂然一笑，讓一切謠言、褻瀆、污蔑、無中生有、嫁禍于人通通見鬼去吧！他堂堂花一發(fā)界基石，未必生產(chǎn)隊哪個身上有沒得虱子還沒得你清楚？還需要你這個一慣往別個腦殼上撒虱子，無事包經(jīng)，寵卵起火的東西來指手畫腳？只是一定記住，小本生意，概不賒賬！啥子你們媽說的生產(chǎn)隊分配工分那天窯壩子現(xiàn)場結(jié)賬，那就等你們媽領(lǐng)了新票兒那天再按過來不遲！再長，你還有山頂洞猿人那么長！披都披了那么久，就再披幾個月嘛，別個深山老林披他媽一輩子，也沒見過你這么矯情！受不了就喊你媽老漢兒幫忙逮一下，老火得很！
小學(xué)畢業(yè)前幾乎每次都是中午丟下飯碗便急躥過去，匠人六通常才剛好端上飯碗，或正幫母親燒火、挑渣、淘米。而他沉默少言的母親、小腳奶奶則房間、天井、灶臺間一趟趟來回小跑。
“等一下哈，老三。”
“要得，六哥。”
只有一條顛撲不破的戒條：男女授受不親，女娃子的頭不剃！
其實就我和他本人而言，談不上交情，充其量算得上泛泛之交，除了每次碰面時迫不得已的招呼應(yīng)酬并沒有過任何交流。當(dāng)初隨老大結(jié)識他們幾位“不學(xué)ABC照樣干革命”背篼幫成員的時候，他們幾乎每天中午飯后都選擇到原子核圍墻外集結(jié)，再在那里商量今明幾天內(nèi)偷襲的目標(biāo)，禍害的對象，偷家屋煮筒筒飯的分工，湊錢打平伙之類的話題。必不可少的研究對象自然是哪里的草多，如何燒秤，怎么樣撿它血精廠的錢就像撿別人家后屋檐雞蛋一般不費吹灰之力。而我只是一位不開腔不出氣，心里惦記著白食，一趟趟隨他們被別人從果園子、自留地追趕得屁滾尿流的跟屁蟲而已。如果不是深信他們有玩轉(zhuǎn)世界的智慧和勇氣，膽小怕事的我是萬萬不會放肆到不知深淺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往磨牙鑿齒的老虎嘴里送的！他幾個竟然敢隔著才一條田坎的距離對準(zhǔn)兇神惡煞提鋤把的主人家甩中指！嘴里還不干不凈！況且那里還是每天必經(jīng)之路！
老六曾經(jīng)是不是跳得最高不得而知，奪路而逃的我無暇顧及。只是依稀的記得跑最快的幾個里面常常會有藍布大長腿的他的身影。他就像是一只佇立于雞裙里跑起路來兩腳生風(fēng)的鴕鳥一般格外引人注目！
老六家土坯四合院，是川西風(fēng)情濃郁，千篇一律的建筑風(fēng)格，與我家前門曾家祖宅格局、大小相近。聳立在房管局、新村、蘋果園間一片開闊的地勢之上，距離蘋果園近端三十米，大門開在啞巴堰方向。站門前土壩子即可將蘋果園、啞巴堰、成渝路行道桉樹、七零三科研大樓盡收眼底。
一條從房管局、蘋果園合一的小路，從前門鄰居家側(cè)墻根，延伸貫穿門前三角形土壩子去往新村。進出家門幾乎就等同于只有一個選項，經(jīng)由前門這戶鄰居墻根剛好容下一輛洋馬兒的小路。
老六前門這戶鄰居不可同日而語，叱咤風(fēng)云江湖游俠，亦或綠林好漢?？梢钥隙ㄒ稽c是，解放后出生的他哥倆，絕對不會是李向陽區(qū)小隊退役武功隊員。劍眉星目，鬢若刀裁，威風(fēng)凜凜，殺氣騰騰，百米開外寒氣襲人。道上行疾如飛的時候右肘腕必定是纏上了一件深不可測的神秘單衣，也不知是不是正是一段時間以來，沙派武林上甚囂塵上不肯一世的鐵布衫？至于所承武功門派，蟑螂手的竊不敢妄談。
“至少嵩山少林恐踐踏過吧？”野語如是說。
去老六那里他門前是必經(jīng)之地，從來都是腳踩風(fēng)火一躥而過，得防著煉丹爐旁正使內(nèi)力，澎拜的氣場是單薄的某所不堪匹敵的。
只知道某姓，生產(chǎn)隊社員，人白，濃眉大眼，青色虬髯，魁梧奇?zhèn)?，氣宇非凡。瘦長的臉龐不露喜怒，凜若鬢霜，近1.80米的個頭似鐵塔般忘而生畏。行蹤同電影里俠客如出一轍，四海皆為家，江湖我獨行！
上沙河堡唯一一家國營理發(fā)店客人絡(luò)繹不絕，光買牌子就得耗上多會兒功夫，還得耐著性子在鋪子正中長條凳上死去活來等上半天。不可以離開凳子，管你幾急幾不急，離開條凳走出堂口，這次辛辛苦苦堅持的位次，便算作是自動放棄的，請從尾巴開始再來！
“土農(nóng)民是不是要插位？”
就這戾氣十足的眼神你敢造次？就是尿包起沙眼了也給老子頂?。r且明明就是不請自來洗頸就戮的事，難道你還怪得上別個心狠手黑趕盡殺絕，不準(zhǔn)你拉屎、屙尿？自己又逑不是居民戶口干部子弟。以芻蕘之見，池魚籠鳥、圈牢養(yǎng)物，索性就兩眼一閉、對耳一掐、雙腿一抻聽之任之罷了！
索了老子小命，算你狠！
遇上師傅心情好，噗噗，系上圍布，搖頭晃腦，“天涯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啊咱們倆是一條心…”
目無全牛、運斤成風(fēng)，不帶瞟你一眼迅速結(jié)束戰(zhàn)斗。
師傅心情如若不好，見上你真讓人氣不打一處來，含沙射影是小事，怒氣沖沖摁住你腦袋地動山搖，吹毛求疵各種挑剔。總之你全身上下除了晦氣就是陰霾！還好，如果有那個概念，霧霾一定是你作的祟！哪里如城里人般省水、省電、省力、省心。頭沒理完，人早暈了，能找著回家便算是幸事。
Z師傅是這家豪華國營店資深理發(fā)師，資格商品糧居民戶口。常年身份象征的白披風(fēng)，頗有《射雕英雄傳》歐陽克前輩的風(fēng)范，發(fā)起飚來隨手撒開一把筷子便可以讓整個理發(fā)店血流成河。
發(fā)臘滋潤的大背烏黑油亮，牛皮接尖錚光瓦亮，披風(fēng)胸袋內(nèi)一年四季斜插剃胡刀子，巷中居家，紳士K居人斜對門。一年四季除了端上工人階級象征的白搪瓷茶盅，滿街和同級別鄰居談笑風(fēng)生外，幾乎不正眼瞧農(nóng)民，就是“哦”，“嗯”，“噢”，聳肩“enheng”這等中性字眼都絕不牽強。
無論上街正面撞上還是去他上班的理發(fā)店，絕不會給你一個哪怕不冷不熱的臉色，只是尖尖而又高傲的下巴。到他退休也沒感受到絲毫老街坊的親切，哪怕麻木不仁的點頭恩寵！
起初不期而遇的時候，“Z伯”兩字幾乎就嘣出嘴唇，笑顛顛本想討其歡心落個手下留情，卻板著臉孔全當(dāng)不認識。都不是藐視，而必然是無視你的存在。真讓人心漠然涼了一截。你就不吃農(nóng)民栽的菜？你吃的就全居民自己種的糧？真是過于把自己顯高了！那以后便大路朝天，愛咋咋地，討那沒趣干啥？總不至于拿剃胡刀子把人脖子給抹開了吧？
老六家很近，出后門，順鄰居家自留地地邊，橫穿過一條機耕道，鉆進蘋果園，沿正中一條窄窄的小路前行，中途一個小十字右拐上坡就到。全程用不了五分鐘。
每個暑期，沿途果實累累，果香撲鼻，啞巴堰里驚濤拍岸濁浪滔天，人五人六人仰馬翻，多少與它就脫不了干系。
蘋果就在腦殼頂、眼門前搖來晃去，有些枝丫不堪重負拖墜到路面。取它，就好比探囊取物！由不得讓人心蕩神搖，怦然動心。
也不知老六他一個年紀(jì)輕輕的中學(xué)生，是從哪里傳承來如此出神入化的手藝。而且至少說來在生產(chǎn)隊地界上是一花獨秀。
老六的攤子十之八九不用排隊，只有學(xué)校假期或者年節(jié)時分，才會出現(xiàn)人來人往門庭若市的鬧熱景象。更不會像那家國營理發(fā)店那般，仗著自己財大氣粗，便對客人冷眼相待傲慢不遜，開開心心就把頭剃了。
“嗬，小伙子精神嘛！”
“六哥，拿問了哈?。ǚ窖?，表示感謝）嘻嘻。”
便風(fēng)一般飆回家梳洗打扮。
起初，是三弟兄一同去，挨個來，一個中午三位全解決還不耽誤上課。熟悉了便自顧自去，直接進大門杵他天井口。
“老三嗦，學(xué)生頭！”
噗噗，使力抖擻了幾下圍布便已經(jīng)舒舒服服系好在脖子，幾分鐘搞定。小號腦袋，0.15元。老大老二一個價，0.25元。這二位腦袋一圓一尖，經(jīng)過匠人六縝密測量、繪圖、計算、制表，加上人情，四舍五入后國土總面積均略等同于成人，吃虧劃算就一個價碼。
唯一不好不洗頭，每次剃后全身奇癢。偶爾有事或者人多會推諉人，而且一視同仁，不搞特權(quán)，隊長的公子和貧下中農(nóng)一樣，新顧主老顧客也一樣。
經(jīng)營手段非常保守，腦筋不夠活泛，既不會打冰糕折也絕無米花扣的可能。和現(xiàn)在動輒跳樓甩賣?張為幻、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的奸商天壤之別，根本就不能洞穿欲說還休羞羞幫們的心思。
回過頭來說，0.15元的你剪成0.13元收工，回扣0.02元米花；0.25的剪成0.20收工，回扣0.05元牛奶冰糕一支，豈不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各色人等奔走相告，大小腦袋鳧趨雀躍，你媽老漢兒還會起早貪黑擔(dān)起尿桶，去掙那些掛得比天還要高的工分兒、母分兒，你還會四處割牛草、欠紅苕？
雖然情非得已，偶爾還是必須得上國營理發(fā)店。愿主保佑吧，我可憐的、沒人疼、少人愛的小腦袋，阿門！買票，排隊，左顧右盼，噤若寒蟬，手腳毫毛數(shù)完數(shù)遍，依然輪不上你，他居然可以跳空高開！我的天！你就幾乎坐上一位叔叔伯伯大爺身上，他依然可以撇開你來欽點！這又是哪家的王道？然而你敢表示一絲半毫的憤懣？
師傅終于把醒腦茶品足，呷了一小口，再閉上唇，非常享受般，咂摸了最后一道，緩緩舒展開眉頭，噫，嘖嘖嘖……隨幾縷水汽飄過來淡淡茉莉，忍不住偷偷深吸了一口。這是我所熟悉，從幾歲就幾乎上癮的，父親罐頭玻璃杯里過年才會享用的成都三花。
快燃到唇的煙蒂輕彈落地上，緩緩蠕動了一下喉頭，伸長雙手向后抻了抻身子，緊接著眉頭一皺，
“來，下一個。”
“我？”迷惘的我有些不敢確定。
我算過的，我下三位早不知了去向，而前三位的我卻昏昏欲睡無可奈何?踞在這偌大一個空蕩蕩的理發(fā)店里。
“嗯，過來！快點！”
高高轉(zhuǎn)椅上，腳不沾地，試著努力下抻了兩次依然夠不著地，真擔(dān)心這會轉(zhuǎn)圈、后仰的椅子會不會啥時突然失靈。輕觸上后背，略側(cè)傾緊緊抓牢扶手。
“啥子頭！”
“嗯，……平……哦，學(xué)生頭。”
咚咚幾步躥到鏡子前，折身回來手里已緊攥白圍布。
“頸子，抻長點，捆圍布！”
幾粒唾沫釘在臉上。
“嗯。”
“腦殼埋到，不準(zhǔn)動，剃成梯田自己負責(zé)！”
圍布已緊緊?上了脖子，勒得快出不了氣。
“埋倒，埋倒！”
“嘖嘖，啥子是埋？”
“抬哈，抬哈！嘖嘖嘖”
“左偏點，低點，低點，太低了……”
猝不及防把腦袋往后一扳，轉(zhuǎn)椅帶人猛一揚，咚咚咚，心兒、魂魄幾乎同時飛出了胸腔。
唉，花大人同樣的價錢卻還要飲泣吞聲扮作欲死欲仙不勝榮幸的恩典！真搞不明白，可憐的，鬼迷心竅了的，一瓣心香的我，到底是到這兒來消費還是消災(zāi)？
還是那里愜意，在自己熱愛的土地上，在自己熟悉的鄉(xiāng)俚那里，甚至禮數(shù)都不需要拘泥，更加不需要想方設(shè)法為討別人歡心而刻意故作甜蜜的姿態(tài)?？諝庵薪欀还膳笱蟮臍庀?，夾雜果子的清香，啞巴堰的水汽，泥土的芬芳，還有一張張青澀、熟悉、親切的面孔。而這一切是這家國營理發(fā)店任何時候都不曾會擁有的！
就是不知老六還在剃沒有，或者他早已經(jīng)是只需要動動嘴子的師傅了也是極有可能的。很擔(dān)心他徒弟剃不出老六如此精湛的發(fā)型！如果真是那個樣子，也不知他還會不會親自出馬？
2014年07月10日，于成都，李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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