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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太陽，在窗欞上伸了個懶腰。他從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詩集，移步窗前。詩集里，有東西滑落，蝴蝶般飄向地板。低頭撿起，是一枚扇形的銀杏葉?？菸娜~片上，針刺的心形圖案依舊扎眼。記憶，被拉回到二十多年前……
青青校園，喧鬧的教室。她一條烏黑的麻花辮，一身碎花藍布連衣裙，清純的笑臉上，盈盈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一雙清澈的雙眸羞澀地瞟了他幾眼，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粗唤氲揭欢浜叩纳讲杌?。
“嗨，茶花女！”他便主動的調(diào)侃道。
“不是，我叫杏兒！”她羞紅了臉由深紅變得粉嫩。她抿了抿薄薄地紅唇偷偷地斜著眼小聲問道：“那你叫什么？
“我……我叫樹根。”她這一問卻讓他有些靦腆了。
“樹根，咋起這樣的名字啊！”她嫣嫣笑道。
他低下了頭，不好意思解釋什么。
她說她家住王義貞，錢沖，就在銀杏谷。她母親懷著她摘銀杏時跌了一跤，來不及回家，就靠著那棵千年銀杏生下了你，故取名叫：杏兒，一是為了紀念，二是幸運的意思。
就這樣他們相識了。
他們常坐在銀杏樹下聊天，她的話題里總是離不開銀杏樹；她說銀杏樹是最美的樹。雄壯又不失溫柔，博大而不乏細膩。
春天，綠草茵茵，野花浪漫的時候，銀杏樹就會被春風(fēng)吹醒，枝頭吐出鵝黃嫩綠的新芽。不經(jīng)意間，樹梢、枝頭，兩把、三把……無數(shù)把“小扇子”就會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在春雨里淺唱低吟。
夏天，銀杏出脫成楚楚動人的少女，溫婉而又充滿活力。鳥兒整天圍著她唱著動聽的情歌，雨水隔三岔五地為她沐浴。漸漸地，銀杏秀發(fā)蔥郁，像待嫁閨中的淑女，靜靜地等待著她的情郎。這時，濃密的枝葉間，火柴頭大小的銀杏果，已經(jīng)長成青梅的模樣，一串串、一團團，密密麻麻壓彎了枝頭。
她還說，最美還是秋天的銀杏谷。不僅因為出生在這個季節(jié)，更因為秋天的銀杏樹，更像一首壯美的詩篇。秋風(fēng)一吹，漫山遍野的銀杏樹，把整個銀杏谷裝扮成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那才叫一個美呢！
從此，他便迷戀在她描述的繪畫。聽著她娓娓道來的故事，他的畫紙上，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女孩，在幾株金黃的銀杏樹下，撿起一枚銀杏葉，正小心翼翼地往清澈的小溪里放……
她收起他的畫紙，給他一個甜甜的微笑。
她說：“明年銀杏葉黃時，我?guī)闳ノ壹亦l(xiāng)看銀杏。”她一句話，溫暖了他整個冬天。
新年在等待中到來也在焦急中掠過。
開學(xué)的日子陽光格外燦爛，她的座位，卻一直空著。他的心，也一直懸著……
那個星期天，春雨淅淅瀝瀝，山道彎彎曲曲。憑著她講的故事，他竟能找到她的家門！
石屋后的山坡，一座新墳格外扎眼。她家的大門敞開著，桌子上，有你新熬的湯藥。病榻上呻吟著，她臥病在床的母親。屋里的情形，讓他全無見到她的興奮。他只是默默地向她走近、再走近……她的眼睛里，有晶瑩的東西在閃爍。
她說，父親摘銀杏時不慎摔倒，滾落山坡被發(fā)現(xiàn)后，就再也沒有醒來。母親從此抱病不起，她只好選擇棄學(xué)，實屬無奈。
她說，好想好想書聲郎朗的校園，還有學(xué)校的老師和同學(xué)。望著她一臉的神往，他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想留下來陪她，與她一起分擔(dān)痛苦，可她為什么拒絕得那么決然——他若留下，她便斷交！
他只好說暑假再來看她，她卻說她要帶母親外出尋醫(yī)。她與他相約等到銀杏葉黃時，不管好壞，她一定回來，她說她會在銀杏樹下等他……
相聚的時間很短，送別的石徑很長。不然，他們怎么走了半個下午？
雨，依舊淅瀝。車窗外，頂著雨傘靜立石徑的你，站成一朵憂郁的丁香。
有牽掛的日子，日歷撕得太慢。銀杏樹終于黃了，他迫不及待地踏上她家的旅程。
秋陽下，青褐色高大的銀杏樹上，爬滿金黃色的蝴蝶。銀杏谷，像一副巨大的“油彩畫”！秋風(fēng)輕搖，一樹樹金黃恍然間幻化成一個個玉手弄云鬢的婀娜少女，在那里竊竊私語。頷首低眉間，美目如水，顧盼撩人。姝娥錦簇，佩環(huán)叮當(dāng)。好個銀杏谷！美得輝煌，美得浪漫，美得婉約，美得純粹！只是田野，草木凋零，秋風(fēng)蕭瑟，天地吟起《秋聲賦》。
腳步一路輕叩石徑，銀杏一路芬芳相伴。她的家，近了，更近了……他的心，早已飛進石屋，飛到她的身邊。
無情的鐵鎖，如一瓢涼水澆透了他的心。他，下意識地拍打著她家的木門。
“杏兒，杏兒----？”他急切地呼喊驚動了隔壁的大嬸。
大嬸將他拉進屋里，講起了她的不幸——爸爸死后，媽媽一病不起。媽媽是她唯一的依靠??！她遍尋藥方都不管用，不得不背起媽媽到外面求醫(yī)。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借完了所有能借到的錢，可媽媽依舊癱瘓不起。
大嬸還說，夏天，她家來了一位外地的游客。見她生得俊，人又孝順，就想娶她。那個游客生著法子想幫她，他說他有位朋友的父親，在上海一家大醫(yī)院當(dāng)教授，治好過很多疑難雜癥。只要她跟著她走，他說一定能幫她治好母親的病。
大嬸還說，看得出她放不下什么。那幾天，她天天往公路那邊張望，張望那棵他們曾在一起靠著的銀杏樹。
后來，她交給大嬸一封信，等他來時交給他，她就背起媽媽，跟那個游客下山去了……
他的大腦“轟”的一聲炸了。不知道顫抖的雙手是怎樣接過大嬸手中的信的，更不知道他是怎樣把信拆開的。迷迷糊糊中，她的聲音響在耳畔：
“樹”
信里說：“我已經(jīng)遠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了，原諒我的不辭而別。真的好懷念我們的校園！好想和你一起看銀杏谷的黃葉！可命運好像故意跟我開玩笑，為了母親，我只能選擇離去。這一枚銀杏葉，記錄著等你的日子。那次分別以后，我每天都在這片葉子上扎一個針眼。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變成兩顆連在一起的心了，送給你留個紀念吧！不要找我，也不要等我。因為接到信時，我可能已是別人的妻子了……”
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發(fā)瘋似地跑出大嬸的家門，一路哭著喊著她的名字“杏兒，杏兒……”
天，好像在旋轉(zhuǎn)，蒼老的銀杏樹也在旋轉(zhuǎn)，他跌倒在山坡上。幾片黃葉，死蝴蝶一般從空中飄落下來，撒在我的臉上、身上。秋風(fēng)，又將這些黃葉從他身上吹下，卷走，就像卷走她的蹤跡……
后來的每年，黃葉飄零的季節(jié)，他都去銀杏樹下等她。一年、兩年、五年、十年、……后來她家的石屋被拆了。杏兒，你為什么還不回來？
他終于死心了，是銀杏樹讓他死心還是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死心，他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生命里還有父母家人，他得為他們放棄著無期的等待；他結(jié)婚了，妻子是個非常賢淑的女子。
又是銀杏葉黃時，妻子提議說去銀杏谷看杏花。他整理好行裝，將那枚干枯的銀杏葉，悄悄夾在厚厚的日記本中，放進背上的行囊里。
“銀杏谷，我來了！”
不知為何，他心里說不出的興奮和喜悅，是因為能看到銀杏谷還是因為盼著能偶遇她呢？
當(dāng)他與妻子來到她原來的家時，她的家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這里已經(jīng)種上了無數(shù)顆銀杏樹；秋天的銀樹真是美極了，黃燦燦的葉子在陽光的映照下，發(fā)出了耀眼的光芒。一陣風(fēng)吹過，那光芒就在樹葉間跳躍，仿佛小精靈在歡快地玩耍。銀杏葉把銀杏樹裝點得一樹金黃，一身高貴，格外漂亮。
可他卻無心欣賞這美景，他到處轉(zhuǎn)悠著，希望能找到心中初戀的那份思念。當(dāng)他與妻子拐過幾處樹園林，來到一處挨著圍墻的兩三戶農(nóng)家，房子都是木頭搭的，房頂是由銀杏枝葉鋪蓋的，看上去非常簡陋。他看見一戶大門敞開著便好奇地探著身子走近，站在門口往里一瞧，只見一個穿著翠花衣裳的女子背對著門外，坐在一個老婦人躺的竹椅前，那老婦人頭發(fā)花白，臉色蒼白，閉著雙眼一直在茵茵呻吟；那女子的短發(fā)也是固黃的，只是稍稍整齊些，她不停地在撮著那婦人的腿，手法熟練得像個老按摩師，嘴里還時不時地問道：“舒服點嗎？”他聽到這耳熟的聲音忽然感到心口被石頭堵住了，他剛想踏進門檻，那女子轉(zhuǎn)過頭來，霎時兩眼愣愣地看著我，淚花在眼里轉(zhuǎn)了兩圈，當(dāng)淚水就要滑出眼眶時，她猛地站起來轉(zhuǎn)身向屋內(nèi)跑去，關(guān)上了房門。
那婦人喊道：“杏兒怎么了？”而后極力抬起頭望向我。
他回頭對妻子說：“你到別處轉(zhuǎn)轉(zhuǎn)，我跟這大媽說會話，她女兒是我同學(xué)。”妻子很識趣地點點頭走開了。
他走到婦人躺椅身邊坐下客套地問道：“大媽，您現(xiàn)在好點了嗎？”
“好多了。”大媽點點頭：“就是苦了杏這孩子。”大媽說著卻哽咽起來，用手拭去眼角即將流出的淚水。
“杏兒咋樣？”他又問，其實他主要的目的就是打聽杏兒的事。
“這孩子命苦哇，為了我書沒念成，還落得到如今還未嫁人。”大媽看似身體好轉(zhuǎn)很多，看上去只有下身不能動了。
“不是說嫁給一個游客了嗎？”他疑慮地問。
“那是個騙子，不僅沒能把我的病治好，還差點把杏兒拐賣了。”大媽說著說著又流下了眼淚。
“那這些年你們是怎么過的？”他又問道。
“還能怎么過，杏在城里洗碗掃地，拾破爛，啥都做過，還經(jīng)常被人欺負，后來想想這城里的人心眼太多，我們還是回家來安心，這不就回來了，沒想到家又被拆了，只好搭個棚子住這里了，雖然清苦些，但落得個自在，杏照著醫(yī)生的說法天天給我按摩，我這上身才慢慢好轉(zhuǎn)，就這兩條腿還是沒有好，都是我害了杏兒。”大媽說著邊哭邊錘著自己的兩條腿。
“大媽，別難過，杏兒會治好你的腿的。”他安慰道。
“等她治好這廢物，杏兒的一生真的就毀了。”大媽忽然止住了哭泣，嘆了口氣說。
“她為何不找個好人家嫁了。”他問這話是心里甭提多酸楚。
“她呀，傻啊，一心等著一個男人，每天在村頭的那顆銀杏樹下等，把樹葉扎成心型串在一起掛在樹枝上，說那男人看見了一定會來的。”大媽期待的眼神看著他，視乎察覺到那男人就是他，他慌忙低下頭。
大媽頓了半響又說：“你別介意他躲進房中，她是不愿讓你看到她如今那不堪的樣子，十八九歲時也算得上村里的一枝花，如今才三十多歲就像個老婦人，這都是我給害的。”
“大媽，您告訴她女人的美麗不是在外表，而是在與內(nèi)在，她在我心中永遠是最美麗的。”剛說完話，妻子走過來喚他，他只好起身說：“大媽我該走了，下次再來看你。”說完偷偷地將杏兒給他的黃葉和一疊錢悄悄地放在竹椅上。
當(dāng)他與妻子走出門口幾步，身后傳來一聲重重的關(guān)門聲，他能感覺到是杏兒沖出來了，但他沒有回頭，帶著撕裂的疼痛離開了。
當(dāng)他路過他和杏兒曾經(jīng)相約的那棵銀杏樹時，才看到那樹上掛滿了用針扎出來的心型杏葉在樹梢上閃耀著金燦燦的光芒，那光芒把整個天空，田野，山谷都映成了一幅金碧輝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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