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五十三分,我剛晾好衣服上床躺下,手機屏幕亮了,是妹妹發(fā)來的qq消息,拿起看,兩張截圖,一條消息:“三舅瘋了?!?br/>
只看到消息,心里咯噔一下,我立即從床上坐起來,快速回過去消息:“你聽誰說的!”
她又把兩張截圖給我發(fā)一遍,我趕緊點開,是她與穎表哥的微信聊天內容,總結起來一句話,三舅,因為太過思念二表哥,瘋了,問能不能聯系到二表哥。
腦袋里閃過三舅瘦小的身影,光禿的頭頂,還有逢人就笑時露出的雪白牙齒,思想有些微斷片。
不太確定消息的準確性,又急于求證,也顧不得快接近凌晨,立即給母親打了電話。
鈴聲只響兩秒就接通了,“媽,你睡了嗎?”
“睡了,早就睡了?!彪娫捘穷^響起母親熟悉的聲音。
“早就睡了,你怎么接電話這么快,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你,都知道了?”母親猶疑。
“三舅瘋了?”我追問。
“唉?!蹦赣H長嘆一口氣,“其實,我沒睡呢。剛和你爸從三舅家回來?!?br/>
只這一句,就已經驗證最壞的結果,半天才問出口,“怎么回事啊?”
“還不都是因為你二表哥……”一個小時里,我都在聽母親敘述。
前天,三舅給人換工,之前就有些感冒,晚上喝了點酒,在別人家里醉得不省人事,一直碎碎念,最后還是人給送回去的。
昨天一早,小舅起床去老屋拿東西,剛走到院子里,就看見三舅拿起大塊大塊的石頭,往自己的房頂上扔。
大舅三舅小舅的老屋,是原來集體干活時建的,土墻房,木板門,稻草和青瓦做頂,圍在一起,中間是石板鋪就的院子。十幾年前,還是一家人熱熱鬧鬧住在一起。
后來,三舅媽去世了,大表哥也去世了,大舅搬走了,今年小舅和外婆,也都搬到了新家,原本熱熱鬧鬧的家,就只剩下三舅空對著幾間老屋,和他養(yǎng)的牲畜。
見三舅舉止異常,小舅狐疑地問,“三哥,你干嘛呢?”
哪知三舅轉過頭惡狠狠地對著他吼,“要你管!你誰呀!”然后,繼續(xù)砸自己的房子。
小舅過去制止他,卻不料三舅直接對他動了粗。小舅這才意識到情況嚴重,趕緊回新家去叫人,又給母親打了電話。
等一群人再回老屋的時候,已沒了三舅身影,鄰里都是李姓一家人,慌忙分頭尋找。
家里,地里,店鋪,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最后還是爺爺在山里看見他,趕緊打電話通知小舅他們過去。
那個山頭,離三舅住的老屋,中間隔著十幾個山頭,小舅他們看見三舅的時候,他衣衫襤褸,眼睛渾濁,一身血污,卻渾然不覺,只一個勁往荊棘叢里鉆。無論怎么叫他,喊他,他都充耳不聞。
沒辦法,小舅騙他說,我是獵人,我在里面布了陷阱,你再鉆的話會掉進去的,來,出來,我們回家。三舅呆滯了好一會兒,才踉踉蹌蹌從山腰的荊棘里出來。
有人說,三舅在找三舅媽和大表哥的墳。
三舅媽是在十四年前肝腹水去世的,那時我才上小學,奶奶帶著我和妹妹去探望,走路要走半小時。
那會兒,老屋里人還很多,但隱隱透著一股壓抑沉悶的氣氛,三舅媽斜倚在床上和奶奶奶談話,蓋著繡有喜字的紅被子,那是她的嫁妝,三舅說紅色沖喜,就一直給她蓋著。因為腹部積水,三舅媽肚子高高隆起,她艱難地給奶奶看她浮腫的雙腿,說怕自己活不長了。
三舅聽了有些惱,“亂說什么呢,醫(yī)生給了藥方,我這就熬藥,一定會好的?!?br/>
三舅媽沒說什么,只盯著進進出出忙活的三舅,神色難測。
那之后,沒多久,三舅媽去世了,人前,三舅一滴眼淚沒流,沉穩(wěn)地操辦喪事,像個大丈夫一樣沉穩(wěn)踏實,包攬了家里一切的活。
有一天,不知誰說,三舅媽的爹也是肝腹水去世,這種病會遺傳,三舅聽了,立即丟了手里的鋤頭,拉著大表哥二表哥就往醫(yī)院里奔。
檢查結果出來了,二表哥沒事,大表哥,遺傳了這種病,那天,很久沒喝酒的三舅破天荒喝得酩酊大醉,一個人在地里坐了很久。
過了三年,大表哥初三,二表哥初二,兩人都不想讀書了,要去打工,來家里和母親道別,其實母親是反對,認為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應該上學。無奈拗不過兩人,只得叮囑他們要常給家里打電話,過年一定要回家,兩人異口同聲答應。
大表哥走前,摸了摸我的頭,說,你成績好,要好好讀書,給你媽爭口氣,哥去掙錢,過年回來給你買好吃的和好玩的。我用手背一抹即將灑落的金豆子,連連點頭,說我好好讀書,以后掙錢了,也給你買好吃的和好玩。
他笑笑,眼睛彎彎的,很好看。
光陰如白駒過隙,轉眼便是春去冬來。
第一年過年,他們沒回來,給母親打電話,說是沒買到票,叨了些瑣事,臨掛電話時,母親讓他們好好照顧自己,記得大年三十要給三舅打電話。
第二年過年,他們沒回來,說是沒掙到錢,母親說錢掙多少無所謂,過年就圖個團圓,三舅在家里巴巴望著呢,他們說,明年一定回來。
第三年,他們回來了,陪三舅過了年,直到十五才走。大表哥給三舅留了些錢,三舅沒收,說:“你在外面也要花錢,這些你就自己留著,我還能干活,過幾年,給你們哥倆把房子建了,你們不出去也行,咱三一塊兒活。”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是擔心大表哥身體,想給他把一切都打理妥當。
大表哥和二表哥到底還是走了。
這一次離開后,兩人都很反常。從跟家里的偶爾通電話,到后來慢慢斷了聯系。三舅擔心得緊,問同去的人,說是兩人已經不在同一個地方,大表哥還經常抽煙酗酒。幾經周折拿到兩人號碼,三舅分別給他們打了電話,跟大表哥說,讓他少喝酒抽煙,要是不想在外面了,就回家來,一切有他在。跟二表哥說,大表哥身體不好,讓他多關心著點,兩人的回答都是含糊其辭。
這之后,每年過年,三舅都是一個人。
每次去外婆家,看見他一人奔忙,有時飯都吃不上,會覺得特別心疼,偶爾寬慰他說,我哥他們可能是想多掙點錢,回來給您建房子,三舅苦澀一笑,錢掙不掙無所謂,他們平安就好。
那時,我上初中,還沒有手機,寫了人生第一封信。趁下午放學的時候跑去郵局寄,卻發(fā)現自己沒有他們的地址,回家問母親,母親說,只知道他們在浙江,具體地點不清楚。第二天上學,我把那封信撕碎,撒在風中,為自己的渺小,感到無力。
后來,我考上縣里的高中,很少回家,也很少看見三舅。
再后來,考上大學時,三舅來家里,給了我六百塊錢,看著那沉甸甸的一沓錢,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那些錢他攢了好久。我不收,他就生氣,說是嫌錢少,母親給我使眼色,讓我收下。
離家上學前夕,我把那些錢給母親,讓她轉交給三舅,母親說既然是三舅的心意,就讓我收著,她和父親準備給三舅過個生日。農村人一年從頭忙到尾,誰還記得自己生日,我知道他們是想婉轉把錢給三舅,也趁機讓家里熱鬧一下。
然,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剛到學校沒多久,母親告訴打電話過來,說大表哥沒了,投湖自殺的,三舅他們連夜坐車到浙江,抱回來,只是一個冰冷的骨灰壇子。
那一年,我回家,看見三舅,不過幾個月沒見,他卻像是,在一個人的歲月里掙扎了幾十年,身形瘦削,眼窩深陷,顴骨好好凸起,逢人還是慣笑,只是那笑容看了讓人凄楚。
不知怎地,腦袋里蹦出一句話,生離時我且健壯,死別時我已滄桑。
我問母親,二表哥回來過嗎,母親說,來過,但是大表哥喪事結束,他就走了,給三舅留了幾百塊錢和聯系方式。
我想,還好,留了聯系方式。
一晃兩年,今年回家,問起三舅近況,母親說,不好,二表哥換了聯系方式,所有人都找不著他,三舅這些年,更是愛上了酗酒。
正月里去外婆家,穎表哥說,讓我給外婆拍張照,他洗好了,過幾個月回家的時候一并帶來。我們到時,春光尚好,外婆正在院子里曬太陽,見我和妹妹去,一臉喜悅,三舅也從屋里出來,臉色微紅,一看就是喝了酒,和我們在院子里閑話,說好久沒這么熱鬧了。
我說,三舅,你少喝點酒,對身體不好。
他說,沒辦法,晚上一個人對著家徒四壁黑燈瞎火,不喝酒,睡不著。
我問他,還是沒有,二表哥消息嗎?
他苦笑,人走了,家里也不好,可能他回來看著心煩吧。
我再說不下去什么。
我問母親,能不能聯系到以前和二表哥一起打工的那些人,她說,早聯系過了,人家說二表哥抽煙喝酒又好賭,屢勸不改,還把換了號碼,沒人知道他去處。
心里替三舅難過,我知道他這些年過得很艱辛,卻沒想過他會瘋。
母親說,昨天晚上,下著霜,三舅只穿了單衣單褲,一個人跑到山洞里去,幸好小舅發(fā)現及時,不然人就沒了,找到時,三舅只會重復一句話,二表哥死了。
心下明了,大表哥自殺前幾年,不他聯系,現在,二表哥也不與他聯系,相似的前景讓他聯想到相似結局。
一個人,能承受得住多少的生離死別與擔憂思念?
所有人開始幫忙找二表哥,昨天,終于撥通了他的電話,給他講了三舅近況。說三舅為他建了新房子,卻不舍得搬進去,一個人固執(zhí)地住在老屋里,說三舅以為他不在了,半夜去山洞里尋他,差點凍死在山洞里,說三舅很想他,讓他回來。
他卻說,他的工資是年底結,暫時回不來。母親說,現在你爸需要的是你,不是錢,你回來陪陪他,給他點慰藉。他這才答應一個月以后回來,可是所有人都不確定,他到底回不回來。
我很少寫親情,因為在這種感情里,總是存在著不平等,付出最多的得到最少,得到最少卻最容易滿足,常常寫到一半,就與滿心瘡痍為敵。
今天,是平安夜,我一向不過外國節(jié)日,卻很喜歡平安兩個字,希望,三舅平安,希望,二表哥,記得有一個人還在等他回家,這一等,就快是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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