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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是老師,是語文老師,是縣里職業(yè)學(xué)校的語文老師。
我爸四十剛拐了一點(diǎn)兒,就像天過了中午一樣。對什么事兒好像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我爸有一個姐姐三個妹妹。一點(diǎn)兒都不單薄。
我爸在家里最受爺爺奶奶待見,什么好吃的好玩兒都給他留著,拐的糖啦,糖果子啦,柿餅子啦,焦麻花兒啦…………姑姑們氣得直瞪眼兒,奶奶說了誰叫你們是丫頭片子呢。你爸笨著呢,聽奶奶說,你爸一周半才會走呢,你都不知道多磨人呀!噢!對了,怪不得三老姨老喊我爸老笨啊。那會兒,我爸總是流鼻涕,一咝溜吸進(jìn)去了,又一咝溜出來了,像烏龜?shù)牡念^一樣。又不興什么衛(wèi)生紙,趕快跑到皺巴巴的榆樹上摩擦一下,有時在紅磚墻上,有時在棉花襖的袖頭兒上。爸爸說那會兒的冬天就比現(xiàn)在冷,小伙伴兒們猜謎就能說明問題,說是什么東西越往下長越長,…………猜不出來吧,告訴你吧是……是……是你看那房檐下冰琉璃多長啊。長長的冰柱兒,在冬日暖陽撫慰下,投射出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的光束,奪人眼珠兒?;㈩^鞋姐姐穿了,我爸穿,我爸穿了,二姑穿,像接力棒。人多了就會有紛爭,就會有吵嘴,孩子多的家庭自然也是。我爸說,我們姐妹的吵嘴罵人,是和當(dāng)時農(nóng)家常見的豬,準(zhǔn)確地說,是常見的黑色兒的豬有關(guān)聯(lián)的。老豬加上誰的名字,老豬某某啊,回以老豬某某呀,借以表達(dá)心中的不平,心中的氣憤。爺爺是小隊的會計,一摞一摞的帳本像小山。帳本上密密麻麻的藍(lán)色兒文字和阿拉伯?dāng)?shù)字,是爺爺滿眼執(zhí)著的目光用英雄牌鋼筆扯出的留戀的情思,是爺爺一輩子的出彩處。爸爸說,有時隊里算帳算到半夜,爺爺會變戲法似的帶回他們隊里人吃剩下的燒雞,舌尖兒舔著雞爪兒所得到的那種香,到現(xiàn)在都散不去。四布袋半的麥子————那是剛分隊那會兒一年的收成。我爸去縣城他姥姥家,也就是我老姥姥娘家串親戚,她家一住房的,還是上班兒的人,問我爸打多少麥子啊,我爸給的一個老老實(shí)實(shí)的回答————四布袋半。
我爸在82年上了一年級。“十二”大的召開,開始了全面建設(shè)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新局面。村東小學(xué)的幾排藍(lán)磚瓦房,告訴人們這是學(xué)習(xí)的圣地,是村里孩子們啟蒙的地方,更是快樂的海洋。剛上學(xué)那會兒,爸爸說,那位慈祥又溫和的香蓮老師讓他們這些土不拉幾泥不溜球的孩子從1數(shù)到100、別的孩子數(shù)完了,蜷縮著身子的爸爸,從小板凳兒站起來,緊貼著長長的楊木板,怦怦的心跳著人臉紅。硬是沒數(shù)到100,爸爸嚇得不敢上學(xué)了。早晨去一回,扯著嗓子傻讀;早飯后9:00,再挎著各色兒布片兒由奶奶運(yùn)籌成的書包,結(jié)伴兒去學(xué);算上后晌,就是三去三回。膽小的爸爸哭著喊著不去,任憑秋日的八九點(diǎn)鐘的陽光撫慰那片鋪滿黍稷稈(可做粘面子粘糕)的街上,任憑南北兩邊藍(lán)磚土坯泥打墻的無聲的凝視,任憑委屈的哭喊把道道陽光震得散了開去,任憑愛看熱鬧的大人小孩的竊竊私語。愛面子的爺爺氣得夠嗆————臉紅脖子粗,隨手拿起一把壓扁了的黍稷稈,摔到了爸爸的后脊梁上屁股上,留下了幾道紅紅的條紋。這是爺爺?shù)谝淮未虬职郑职终f,也是最后一次。爸爸打兒子,與其說是瞬間的疼痛讓人難受,還不如說是父親人生智慧淋漓盡致的傳承,也許父親一輩子都不知道這種光芒是萬丈長的。
我爸說,小學(xué)五年是快樂的,像梨花一樣燦爛,感覺就一個字那就是玩兒。已經(jīng)不在的香蓮老師不只是爸爸的啟蒙,更是村里多少人的靈魂的引路人。香蓮老師讓小伙伴兒們圍成一個圈兒,那個紅紅的沙包,把個個孩子的心弦扣得高高的。彈玻璃球,打三角兒四角兒,跳繩兒跳方,撞棒兒硬幣,碰拐…………老師都是民辦的,一邊兒種地,一邊兒教學(xué),想弄好真不容易。在那個知識還不被人們,特別是農(nóng)村的人認(rèn)識的時代,孩子們學(xué)不學(xué)習(xí),認(rèn)不認(rèn)多少字,家長們都說,隨他們的性兒。爸爸說沒記得有寫不完的作業(yè),不像你們,壓力山一樣地大,沒時間玩兒。除了顧學(xué)生,老師還要操心地里的活兒,自然放假就多了點(diǎn)兒,收麥和種麥時要放假,就連梨花授粉也要放上幾天。有的孩子丟掉自家的活計,跑到老師的地里,上到老師的梨樹上。這讓別的孩子眼氣得不得了,失寵的感覺幾天散不掉,直怪自己怎兒就沒機(jī)會。學(xué)校一里之外們東邊兒,有一個廢棄多年的磚瓦窯,說是“大躍進(jìn)”時期弄起來的,“文革”時大放異彩,幾乎每家的瓦房上,都有她的產(chǎn)品,她的敦厚的藍(lán)磚藍(lán)瓦。人們給這個窯編織了故事,說是里邊兒有一種怪物,站起來一米多高,人模樣兒的,叫人巨獾兒,專吃小孩子。晚上走路時,你總覺得有人跟在后邊兒,即便這樣,也不敢回頭,就怕人巨獾兒從后邊咬。不上課的時候,一伙一伙的孩子追趕著,喊叫著,跑到窯邊兒玩,膽大的爬到上邊兒口上,爸爸說,我在邊兒上看著直發(fā)怵。窯東邊兒不遠(yuǎn)處,有一口井,噴涌出的水花,像千堆雪一樣落在池中,像千珠萬珠一樣落在盤中,像魚兒一樣游來蕩去。輕掬一口水解渴,甜在心里,看著水你推我趕地流到田地里,心想渴了再來。時常有一怕,特別是夏天,兩只手不時拽拽藍(lán)褲衩,眼也不時地往后看,爸爸說,就怕那些淘氣的高年級的孩子,偷偷地在你后邊拉下松緊帶兒式的藍(lán)褲衩。學(xué)校旁邊兒的大水坑,那是水鴨子的天堂。夏天的雨水,總能把大坑下滿。一個一個,像下山的猛虎,爸爸說,撲騰撲騰落入水中,扎個長長的猛子,讓坑沿上的看客的眼光,四處游弋,揣測看誰誰從哪里冒出,露出一個水汪汪的頭來。
我爸說,不知道你爺爺從哪里聽來的一句話,說什么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話是說給我們這些孩子的,和你奶奶說的有字吃字沒字吃力一樣。一個大多數(shù)都玩的氛圍,這是改革開放初期農(nóng)村孩子的生動寫照。上學(xué)為了什么,誰想過呢?爺爺給爸爸說,好好學(xué)吧!考上學(xué)啦就不用種地啦,語氣帶著一種深切的期望。看到鄰家玉明爺,也就是發(fā)小國臣爹,從邯鄲上班回來,帶來外邊的新鮮氣息,甚至是一捆兒青青的韭菜,也讓人覺得高人一等。玉明爺?shù)奶咸显捳Z,給我爸打開了一扇窗————外面的世界很精采。悠揚(yáng)的笛聲飛入到了村里的角角落落,激活了我爸爸的音樂細(xì)胞。學(xué)習(xí)沒記得得過什么獎狀,別人領(lǐng)獎狀的樣子,倒是有羨慕忌妒恨。有回早晨下學(xué)回家,爺爺奶奶把算卦的事兒給我爸說了,說是二十歲能上班。人們這么一說,好像學(xué)字有了力量有了方向。但沒多久,就沒事了,還是跟著別人玩兒。
我爸爸說,當(dāng)鴨子一樣的梨掛枝頭時,梨園就是歡樂的天堂。忽如一夜來的春風(fēng),讓那千樹萬樹的梨花盛開。家家戶戶手拿粘著花粉的用書紙滾成的紙筆,在潔白花片兒托舉的紅紅的柱頭上點(diǎn)下全家人的希望。一浪一浪的笑聲伴著花香,散了開去。那時,鄰居們?yōu)榱嘶ǚ?,都吵了起來。自家的花粉不夠,誰都想到別人的樹上,薅上幾朵。爺爺奶奶愁得不得了,不好意思拽別人的花,怕人家的白眼和奚落。我爸說,有次為了求得能給好生活帶來希望的花粉,跑到十多里之外的別村去求。梨花就是希望,村里人都靠她過時光。
當(dāng)梨能吃的時候,一家一家的用麥秸稈搭成的草庵子像往年一樣矗立了起來??蠢嬗珠_始了??蠢?,不光是防跑來跑去的雞鴨豬羊,也防心眼兒歪的大人,尤其半拉大的孩子。有一個“非典"那年已然逝去的叫什么軍的,賊精賊精的,吃梨到自己樹那兒去,不一會兒嘴里流著梨水,堆著笑高聲說,你們看我樹上梨吧!實(shí)際上是他先從別家樹上摘的,然后掛在自己梨樹上。他點(diǎn)子就比我爸的多得多,竟能想到把磁鐵放在人家買梨馱筐小販的托盤下,竟能把磚頭放到梨箱之內(nèi),竟能把葵花的頂給你掐了。幾個孩子燒紅薯,我爸說,那是頂有意思的事兒。在地上,掏一個圓坑,一邊懸空留一個燒火的口。干坷垃磊成尺把高的塔。用柴火把坷垃燒紅。停火清灰封口。把頂端紅焰焰的坷垃推入坑里,墊些許干土,再把從別人地刨來的紅薯放入。迅即用熾熱的坷垃填平,最后加厚土。幾小時后,享受自己弄熟的紅薯,那豈是一個香字了得!
我爸上小學(xué)時,還有一些事兒。八七年兔年春節(jié)前二十五。早晨一醒來,爺爺帶著打定主意的語氣說,今兒個去集上(縣城)買電視。這是在一次又一次叨叨叨之后,這是在別人家庭院里擠看《霍元甲》《霍東閣》《陳真》《再向佛山行》《射雕英雄傳》之后,這是在一次又一次哭鬧嚷之后。“西湖"牌收音機(jī)讓爺爺一家子,特別是我爸,讓他們的耳朵好使了起來。聯(lián)想和想象的世界,是通過耳朵實(shí)現(xiàn)的,但隨著電視漸漸走進(jìn)尋常百姓的農(nóng)家,人們越來越想既用耳朵又用眼晴去觀感這個世界。我爸說,不得不提到建民叔這個人,盡管他人已仙逝而去。那天晴天。我爺爺讓我爸坐在“永久"自行車的前梁上,意氣風(fēng)發(fā)地開向集上(縣成)。買大件東西,不找熟人心里沒底。建民叔大大的個子大大的眼睛大大的嗓門大大的脾氣,我爸爸說,山一樣的模樣兒,覺得他可怕。他在縣一中當(dāng)保衛(wèi)科長。爺爺跟他說著話,有人給他說有幾個小青年在他家附近晃悠。他喘著氣跑回家,窗戶好像剛動過,壞了幾塊玻璃。爺爺跟著他四下里找了一通,誰也沒找到。好在沒丟什么東西。我爸心里怕怕的,心想那些穿花褂子的年輕人真孬。環(huán)宇"牌17英寸黑白電視,被爺爺請回了家?;?85塊,賣電視的給爺爺說,回家就說500塊整,1分不少。
我爸屬兔子的。別人家的兔子,特別是白兔,兩前腿蹭臉,嘴邊的長須撩人,紅紅的眼睛奪人。纏著爺爺奶奶要喂兔子,像別的小伙伴兒一樣。別的孩子玩兒啥,我爸也要玩兒啥,從眾的想法自然地給我爸帶來快樂的童年。買兔子是需要等待的,可是我爸等著等著就被別的玩物替代了。有回后晌下學(xué)到家,兩只白色的小兔傍著地走著,沐浴在春風(fēng)里,那么溫順。為什么挖洞砌井壘磚不覺得累?為什么薅草背草喂草不覺得煩?一天天過去,她的肚子一一天地大。人們說。嚯嚯(兔子)一年十二窩,熱死一窩,凍死一窩。我爸說,該將(生產(chǎn))了,為啥不將?有?。繝敔斠舱f不知道咋回事兒。找孟堂問問,他家兔子多多。他掂起一個兔子耳朵,往那兒使勁地看,并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擠了擠。然后,同樣的眼神和動作又給了另一個。最后,兩嘴片兒堅定地擠出三個字————
倆母兔。他家的灰兔子被我們像請電視機(jī)一樣請到了洞里。一夫二妻的生活,很快就有了起色。一只兔子生出了白兔,生出了灰兔,還生出了誰也想不到的黑毛兒兔。一襲黑衣,深沉,莊重,典雅,高貴。漸漸地,我爸的兔子開枝散葉妻妾成群,甚至不分尊卑不知廉恥地多了起來。
快樂的日子,特別是童年的快樂的日子,尤其是小學(xué)五年的童年的快樂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總是那么瞬息,總是要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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