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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種愛
作者:原上草
——謹(jǐn)以此篇獻給我熱愛的這片大地以及生活在這大地上的可親可敬的父老鄉(xiāng)親
這里是中原大地,一望無垠的大平原上,黝黑的土地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純樸、勤勞、善良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們的故事發(fā)生在平原上的一個小村莊里。
一
這是一個八月的上午,艷陽高照,田野里秋莊稼已顯露出茁壯的生機。這里的責(zé)任田是按地塊按人頭分,每一家都有那么畝把幾分地。在一塊大田里,種玉米,種黃豆,還是種紅薯,隨心所欲,因此,田野里的莊稼一畦一畦的,綠色便高高低低、錯錯落落。玉米已長過人頭,長劍似的葉子相互擠挨著;芝麻,深綠的葉子間撒了幾朵嫩白色的小喇叭花;黃豆,葉子稠得下不下腳了;紅薯藤在地面上盤根錯節(jié),好一派豐收的景象。
這應(yīng)該是農(nóng)閑季節(jié),秋草荒剛滅過,陽光充足,莊稼長勢正旺。大多數(shù)農(nóng)民在這大熱天里是很少上地的。只有幾個辛勤的老人,戴著破草帽,披著破褂子,或在田間晃動,或在地垅上彎腰,那是在打豬草,他們手拿鐮刀,麻利地割著嫩草,竹蔑編的大籮筐放在不遠(yuǎn)處;筐滿了,扛回去,然后用大鍘切碎了,拌上飼料喂豬、喂雞、喂鴨。
路老二正在自家的田垅上割草。頭上的破草帽多處開了線,從開線處露出光光的幾處頭皮,草帽有半圈邊兒耷拉下來,挨著了脖子,遮住了半個上臉,看得出他面色黑瘦,寬寬的橢圓型的臉布滿皺紋。他右手拿鐮,左手摟草,嘴唇向前噘著,正專心致致地割著草。
“爸”,隨著喊聲,路老二抬起頭來,不覺間己笑逐顏開,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從田埂上快步向他走來。
姑娘中等偏上個頭,一身廉價的衣褲,馬尾巴辮還在腦后左右晃動。紫棠色的臉上,一雙泉水般的純凈的眸子里,蓄含著柔和的光亮。也許由于天熱,也許由于趕路,也許由于激動,她的臉和唇紅通通的,汗珠往下淌,一臉燦爛的站在路二面前。
路二想站起來,這個動作立刻讓姑娘察覺。姑娘趕忙蹲下身,說:“爸,您坐下。”說著,父女倆個順勢坐在田埂上。
“爸,您看,‘省大’!”姑娘將一個大信封塞進路二懷里。路二喜不自禁,剛伸手想拿,又立刻縮了回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上盡是泥土和草汁,他怕污了信紙。“爸,不怕,您看吧。”路二還是在褂子上擦了擦手,才用右手指尖捏起信封,正面看看,反面看看,笑得滿臉菊花:“嘿!嘿!嘿!,我閨女考上大學(xué)了!閨女考上大學(xué)了!”
等他樂夠了,姑娘才說:“爸,咱回家吧!”
“回家,今兒不割了!”
姑娘扶著路二站了起來,自己挎起大竹筐。原來,這路二是個瘸子。
他們順著地垅走出這塊大田,向西準(zhǔn)備上大路。對面不遠(yuǎn)處一割草的老頭,不抬頭,不停手,大聲地跟他們打招呼:“二瘸子,這么早就回呀?”
“老五呀!咱家玉珠考上大學(xué)啦!”顯然是答非所問。
“是嗎!”老五停了手,抬起頭,“這可是大喜事。多少年你不就盼這一天嗎!”
“是吶!”這聲回答可真叫自豪。
“玉珠這孩子,爭氣呀。百里挑一的好孩子。瘸子,你福氣來了!”
“哈哈哈……”路二抑制不住喜悅,放聲大笑,裂開沒有牙的嘴。
路玉珠也笑了,她咬著嘴唇,淺淺地笑,笑里似乎有些憂郁。她仍一只手扶著父親,一只手挎著筐子,爺兒倆就這么在陽光里向村莊走去。
與前后左右鄰居們的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兩層三層的樓房相比,路二的院子顯然有點礙眼。這座院子,座落在村子的西頭。正房三間,顯然是七十年代的建筑,磚包皮墻壁。房頂上長著一叢一叢的瓦棕。院子的東面是一間低矮的小廚房,這廚房的墻壁都是些半截的磚頭,有紅的,也有青的,能看出來,在建筑的時候,泥匠們是不容易的,屋頂是石棉瓦做的,邊緣處已經(jīng)破損,絲絲縷縷的向下墜著。有一圈土墻把這院子圍了起來,這土墻其實只能是土墻根兒了,它的原形應(yīng)該是夾板夾土,用石夯夯出來的土墻,經(jīng)過幾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已看不出它的本來面目了。從院門通向正屋門的地面上鋪了些碎磚,把小院一分為二,主人就在廚房的墻和院墻之間用幾根粗木頭一橫,就成了豬圈,兩頭大白豬正在用長嘴噘土呢。西面用一些木條和樹枝編了兩個大雞籠,紅黃白黑花,兩大籠雞咯咯嗒嗒鬧個不停。院子中間,有棵碗口粗的桐樹,如傘一樣,遮了一大片蔭涼??繕渲е粡埖袅艘粔K板的小圓桌,桌邊是兩只舊方凳。這一切都顯示著主人的貧窮,也體現(xiàn)著他們的勤勞。
父女倆推門進院。玉珠放下筐子,說:“爸,您坐下,我給您倒碗茶。”說著,進屋拿出碗和水壺,倒上茶涼放在破圓桌上,再去屋檐下拿來木板和切刀,準(zhǔn)備切草了。
“玉珠啊,你也坐下來歇會兒吧。”路二從桌下摸出旱煙袋,一邊往煙斗里裝煙絲,一邊跟玉珠說話。
“爸,我不累。你聽聽它們叫得多歡呀,我得先把它們給喂飽了。”玉珠拿了一把青草,在木板上細(xì)細(xì)的切,這是要喂雞的。這活兒,在別人家里,是兩個男人用鍘刀切的,一會兒就切完了??墒撬麄儬攤z誰也拿不起鍘刀,只好這樣按在木板上用菜刀切了。路二呢,“咝兒……咝兒……”地抽著旱煙,慈愛地看著自己的閨女。
這玉珠長得并不算漂亮,微黑的臉蛋,細(xì)細(xì)的眉毛,肉肉的眼皮,小眼角向上走,如果一笑,最生動的是兩只眼睛,彎彎的,象小月牙。鼻頭稍微有點大,嘴巴呢,好象正合適,馬尾巴辮腦后一扎,很現(xiàn)代,也很傳統(tǒng),很文靜,也很質(zhì)樸。路二看著玉珠蹲在地上,一直認(rèn)真地切著青草,感慨萬千吶。女兒十八歲了,這十八年來,路二拖著小兒麻痹后遺癥留下的殘腿,把一個生下來僅一天的嬰兒喂養(yǎng)成一個花一樣的姑娘,其艱辛、酸苦可想而知啊。如今,孩子總算出息了。但是,路二近兩年來漸漸感到生命的衰竭,萬一自己突然撒手西去,留下女兒一人咋辦,他盼著女兒快點長大,也盼著自己多活幾年??炝?,再過幾年,等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讓她找她的親爹、親媽去,我也就瞑目了。
路二在鞋幫上磕掉煙灰,玉珠已把切好的青草倒進一個大木盆里,再端來一瓢麩皮,用木棍攪了攪,倒在了雞食槽里,雞們便爭先恐后把頭伸向了柵欄外,一邊啄食,一邊繼續(xù)咯咯咯地叫著。這時,豬圈里的豬也嗷嗷地叫起來。玉珠趕緊再次蹲下來切草。
“珠啊,歇會兒吧,甭管它們。”
“爸,我不累。”
“不累,瞧你這一臉的汗。”路二放下煙袋,一瘸一瘸的,進了廚房,端出來一個紅塑料盆,擰出里面的毛巾,遞給玉珠,玉珠接過來擦了擦,接著切。
等到把兩頭大白豬喂完,玉珠才洗了洗手和臉,在小矮凳上坐了下來。
路玉珠在這樣一個家庭長大,一般農(nóng)村姑娘能干的農(nóng)活和家務(wù),她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干起來井井有條。玉珠只是上中學(xué)這幾年才離開家,但星期天、節(jié)假日回來,她從來都是先幫父親干完這些活后,才溫習(xí)功課的。所以,她做完這些喂牲口的活兒,并不覺得太勞累,只是口有點兒渴。她端起桌上的那碗涼開水,一飲而盡。喝完,用手背擦著嘴,說:“舒服了,舒服了。”
路二拿了一把破扇子,一邊給玉珠扇著風(fēng),一邊假裝生氣地說:“就不會斯文點兒,哪兒像個姑娘家,還大學(xué)生呢?”
玉珠呢,也很有風(fēng)趣地說:“能吃能喝,不為下作嘛!”
“嘿……”路二又張開沒牙的嘴悠長地笑了。
“玉珠兒,給爸爸讀讀你的通知書吧。”
“爸,急啥?”玉珠的眼里掠過一絲憂戚,只是路二老眼昏花,看不見罷了。
“急!爸真的急著聽呢。快去拿來念念??!”
看著路二伴著虔敬的請求,玉珠實在不忍心再拂逆,但她還是磨磨蹭蹭的。她已站起來了,卻又突然坐下來,急切地說:“爸,我不打算上大學(xué)了,我想去打工。”
“啥?打工?”路老二吃驚不小。
“爸,真的,考大學(xué)只想證明您的女兒并不笨。其實我早就想著去打工了。”玉珠因為終于能把這壓抑已久的想法說出來,激動得聲音有些發(fā)顫。
“為啥?”路二知道,玉珠從小就有自己的主見。
“爸,咱們上不起大學(xué)。”玉珠放低了聲音。
“噢——”路二好象明白了一點,但還是不甘心,“總不至于都四五千吧?”
“不止四五千,還要生活費呢。而且今年交完了還有明年,明年交完還有后年,四年下來,兩萬多呢!”玉珠此時已經(jīng)平靜下來,她想說服父親。她是個聰明的孩子,沒有說完自己的真實想法,她想讓七十多的父親不再種地,不再喂豬。她知道不能說,說出來會起反作用。
路老二著實吃了一驚。在他的思想里,上了大學(xué)就是國家的人了,吃國家的糧食,拿國家的錢了。怎么還得那么多錢交?路二發(fā)愁了,他悶悶地吸著旱煙,父女倆暫時沉默了。路二心里盤算著自己的帳目,自己的存款自己再清楚不過了,這么多年種地養(yǎng)牲口,閨女上學(xué),自己殘疾,能拿得出的不足千元。借吧,又沒有幾家相樣的親戚。要不……想到這兒,路二抬起頭,看著玉珠。
“珠兒,大學(xué)不上太可惜了。要不找找你親爸親媽,興許……”
“爸”,玉珠急切地截斷了父親的話,“爸,您別說了。不要再說找他們的話,您就是我親爸。過兩天我找找四嬸,問問巧云的電話,我到廣州找巧云去,就這么定了。爸,我去做飯。”說完,她起身進了廚房。
路二坐著沒動,繼續(xù)抽他的旱煙,他想起了裝在小木箱子里的東西,那應(yīng)該是信物,到吳鎮(zhèn)找一個姓史的人家不會太難,只是不知道人家家境如何?肯不肯認(rèn)這個女兒?肯不肯出這筆錢?唉!“沒主心骨!”路二突然罵了自己一句。這么多年來,自己不是一直想讓女兒出人頭地了再尋親嗎?怎么到這節(jié)骨眼上卻動搖了。不行,難死也要讓玉珠讀完大學(xué),那是孩子十幾年心血換來的呀!他磕掉煙灰,收起煙袋,似乎來了精神,站起來,一瘸一拐地進屋了。
二
路二的“摳”在全村里出了名的,他的善良也是婦孺皆知的。這主要緣于他及近一貧如洗的家境。所以,這些年來,全村三十多戶人家,無論哪家有事,紅事也好,白事也罷,他從未遞過一次禮。然而,路二還有一個任何人也做不來的習(xí)慣——全村無論哪家有事,不管通知與否,他總是掂著腿,第一個跑去,忙前忙后,一直忙乎到主人事情辦完??粗魅思业氖虑閳A滿地畫上句號,路二這才又掂著瘸腿,艱難地、十分滿足地走回家去。
然而,路二這幾天忙碌了起來,拖著他的殘腿東奔西跑,他只有一個信念,把女兒送進大學(xué)門。他找了信貸員,信貸員又叫來了信用社的人,人家到他的小院看了看,又搖頭走了。他不氣餒,走親戚串門子,求東家,告西家,有的熱情,有的冷漠,有的給一百二百,有的表示愛莫能助,路二都心懷感激。
眼看再過十來天就是開學(xué)的日期,路二坐在破桌前數(shù)著借來的鈔票和自己的存折,玉珠拿了一個破簸箕收著雞蛋,收完雞蛋,她無奈地看了一眼爸爸。這些天來,她給爸爸講了多少上不了大學(xué)也成才的故事,爸爸就是不開竅,仍然匆匆忙忙地去借錢。
“二千二。珠兒,已經(jīng)有二千二啦!”路二一手捏著錢,一手捏著帳單,不無興奮地喊道。
這時,門外鬧嚷嚷進來六七個人。父女倆忙招呼往屋里坐。
五爺說:“不坐了,站外面涼快。珠兒呀,來,這是給你的路費,我們一人一百。”說著拿出幾張百元大鈔往玉珠手里塞。
“不、不、不!”玉珠擺著手,扭著身子往后退,正好退到四嬸跟前,四嬸拉著玉珠的手,疼愛地看著她:“珠兒呀,不許推辭!你從小跟我家巧云好,象我的閨女一個樣,巧云她爹死得早,我一生病,把她的學(xué)習(xí)耽誤了,我比不了你爸呀,腿腳不方便,硬是咬著牙供你讀書,就想讓你上大學(xué),將來混出個人樣來,可別再提打工的事啦。我家巧云呀,聽說你考上大學(xué),非要跑回來送送你不行。”
玉珠站在那里,無聲地流著淚。旁邊的柱兒嫂子忙說:“喲,多大的喜事呀,可不許哭。別看我是你嫂子,你小時候還吃過我的奶呢。有一次,你爸上地回來晚了,你餓得哇哇哭,你瞎奶奶看不見煮奶粉,正好我抱著虎子從你家門前過,你奶奶就喊:‘那是誰呀,來幫幫忙吧。’我家虎子呢和你只大倆月,也正吃奶呢,我說:‘幫什么忙,現(xiàn)成的。’誰知呀,你一吃奶呀,虎子鬧開了,我干脆一邊一個。媽呀,現(xiàn)在想起來還樂呢!”這柱兒嫂子,四十來歲,快人快語,連說帶比劃,把個眾人都逗樂了。
路二不好意思地說:“以前大家有事,我只想著供珠兒上學(xué)要錢,也沒給大家湊上份子。今天讓大伙兒破費,真的過意不去。”
“唉——!可別這么說,全村人,誰不抬舉你呀。兄弟,你這義舉感天動地呀。”老五拍著路二的肩膀說。
“玉珠妹妹,我最反對出去打工的。聽說你錄的是企業(yè)管理專業(yè),上了大學(xué),有了學(xué)問,能不能發(fā)展咱們這兒的經(jīng)濟,讓廣州人來咱們這兒打工?”一直不作聲的定國嗡聲嗡氣地說。
“是呀!還是年輕人敢想。”大家隨聲附和著。
就在這一刻,玉珠的思想動搖了。我們不能祖祖輩輩都去打工呀。
路二這幾天信心更足了,他賣了兩頭大豬,賣了所有的雞蛋。一大早,找人幫忙,把兩籠母雞一個不剩全拉到菜市場。
菜市場上好點兒的攤位,早就被菜販占居了,象路二這樣的臨時賣主,只能在菜市的里邊了。路二在路的南面,蹲在一大群雞旁邊,注視著過往的每個人,如果他們稍稍走近他或往這里瞧一下,他就會立刻站起來,臉上堆起笑容??上?,從開市到現(xiàn)在,只賣出去三只雞。來問的雞販子倒不少,但給的價錢太低,所以都沒成交。
這時,又一個雞販走了過來,拎起一只雞上下掂掂,問:“多少錢一斤?”
“三塊五。這都是真正的柴雞呀!”
“我知道。只是市上零賣價三塊五,你批發(fā)價也三塊五。不給我們留碗飯錢?”
“沒辦法,我急著用錢。”
“這樣辦,三塊,我全包。”
“不,三塊五!”
“嘿——死犟筋。”販子嘟噥著走了。
“老哥,”這時,旁邊一中年男子說話了,他是用竹簍盛了兩簍韭菜,用自行車帶來,現(xiàn)在只剩兩捆了。“我說老哥,哪有你這樣賣的,三十多只雞還要攆零賣價。你要想賣零價,也只能是三只五只帶來賣。瞧這大熱的天,今兒個賣不出去,要熱死的。”
路二開始后悔了,但他還是覺得不能讓價,他苦起了臉,說:“都怪我太性急。只想著湊錢,忘了這檔子事了。唉——!”
看著路二唉聲嘆氣的樣子,賣韭菜的不忍心了。說:“老哥,你吆喝吆喝,興許賣得快。”
“不會,我不會。”
“試試,試試”。賣韭菜的鼓勵他。
路二鼓足勇氣,張了張嘴,還是沒出聲。
“得了,聽我的,”賣韭菜的運足一口氣,扯起了喉嚨:“賣雞嘍、賣雞嘍,標(biāo)準(zhǔn)的柴雞,標(biāo)準(zhǔn)的柴雞。”路二感激地看著賣韭菜的,又趕緊觀察市場上的動靜。賣韭菜的大概喊了五六遍的時候,一個騎踏板摩托的白胖女人停了下來。再看那胖女人,身量不高,滿身各部分都是滾圓,滾圓的手指頭兒是豐滿之至,豐滿得在每一節(jié)骨和另一節(jié)接合的地方都箍出了一個圈。她的臉蛋很滋潤,紅白二色。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很有生氣,其中一只眼睛略微帶點斜睨的眼神。她把身子站得筆直,挺起豐滿的胸脯,一種使人一看就有些發(fā)憷的感覺。后面跟著一個推三輪車的黑瘦小伙子,三輪車上放著一袋一袋的蔬菜。一看就知道是飯店里的采購。路二趕忙堆起笑臉說:“大姐,買雞呀?”
“嗯。”胖女人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表情冷漠地看著雞群。
“我這都是柴雞呀,都正下蛋呢。”
“多少錢一斤?”
“三塊五。”
“攆零賣價呀?”
看到胖女人的表情,路二感到又要失望了。他吞了一下口水,急急地說:“大姐,俺揀了個閨女,今年上大學(xué),錢不夠,我把這正生蛋的雞都逮來了。要不賣這價我早批發(fā)出去了。大姐,您看,您能要就要幾只吧!”路二幾乎是在哀求了。
胖女人的胖臉?biāo)坪醵秳恿艘幌拢匀槐3种淠?ldquo;我不能隨隨便便相信你。這樣吧,咱倆打一個賭,如果我輸了,我再給你添伍毛,四塊一斤,我全要;如果你輸了……”
“你說吧,你說吧,咋賭?”路二不待人家說完,也搶著說話。
“我剖開三只雞嗉子,如果沒有塞大石子的,我輸你贏,我相信你的話,如果有塞的大石子,你就輸了,連死雞我也不要。行不?”
“行!行行!”路老二忙不迭點頭。
“黑子,動手!”胖女人示意后面推三輪的小子。
旁邊賣肉的遞過來一把尖刀,黑子蹲下準(zhǔn)備剖雞,周圍湊過來一些看熱鬧的。
“胖姐,草和麩子。”眾人唏噓一聲。
“胖姐,草和麩子。”眾人又唏噓一聲;
“還是草和麩子。”眾人舒展了笑臉,都把目光集中在胖女人身上,但看胖女人兌不兌現(xiàn)諾言。
“稱上!”胖女人說。
一桿大稱立刻遞了過來,兩個男人上來幫忙,抓起拴雞爪的繩子,掛在稱勾上,雞們開始咯咯嗒叫起來,稱了兩大稱,黑子報數(shù)。
“胖姐,一百貳。”
“多少錢?”
“四百捌。”幾個人同時回答。
“得了,伍佰整。不用找了。”說完,這才跳下車,將車放穩(wěn),打開后座,取出錢包,抽出五張“四偉人”,塞給路二。路二千恩萬謝,眾人嘻笑著離開。
“胖姐,咋拿回去?”黑子問。
“笨蛋,再雇輛三輪車呀!”胖姐一邊發(fā)動摩托,一邊說。
“三輪——”黑子向遠(yuǎn)處一三輪車夫招招手,車開過來,將雞全部裝上,走了。
留下的路二只有高興的份兒,他拙嘴笨舌地對賣韭菜的說:“兄弟,多謝你了。”
“不用謝了,我收了你兩個雞蛋呢。”說著將手里的兩個雞蛋亮給路二看。
兩個人無聲地笑了。
剛剛過了立秋,傍晚的氣溫已涼爽了,村莊里一片安逸與閑適,雞鳴狗叫,呼兒喚女,主婦們充滿溫情的叫罵聲,小孩子哭,大孩子鬧聲,時遠(yuǎn)時近地傳來。路二院里亮著昏暗的燈火,父女倆坐在小矮凳上,一人一把破扇子,有一把沒一把地?fù)u著,倆人都沉默著,各想各的心事,各發(fā)各的愁。
“玉珠,玉珠。”聽見遠(yuǎn)遠(yuǎn)的呼喚聲,玉珠欣喜地跳起來,“呀,巧云回來了。”趕緊迎出院門,正碰到巧云,倆姑娘摟肩抱背,表達(dá)著親密。
“想死你啦!”
“我也想你。啥時到家的?”
“后晌。”
“吃飯了嗎?”
“吃了。我媽烙的雞蛋煎餅,香死了!”
“咯咯咯……”
兩個姑娘就這樣在門外說著笑著,路二走到門口,招著手叫道:“傻丫頭們,進屋來,進屋來。”兩個姑娘才搭肩摟背進了院,路二又拿出來一只小矮凳,把自己的扇子給了巧云,也坐了下來。這巧云可是漂亮姑娘。中等身材,超短發(fā)型,桃圓臉,粉里透紅,眼睛水靈得象閃亮的黑玉,一張櫻桃小口,嘴唇線條的鮮明和牙齒的潔白,使得她一張嘴就意味著一種清新的、單純的、自然的美。
巧云說:“玉珠啊,你真不簡單,居然考上那么好的學(xué)。唉,我只有在夢里上大學(xué)啦。”雖是傷心的話,卻是快樂的說。
“巧云,你知道,我哪兒上得起?這些天,我爸可作了大難啦!”
“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還怕啥難?”
“二叔,錢湊得咋樣了?”
“三千多了。”
“噢,我這兒還有五百呢!玉珠,你知道我媽那身體,我打工這兩年掙的錢,差不多都給她買藥了。這點兒,你可別嫌少。”
“巧云,說啥呢?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二叔,夠四個了吧?”
“夠了,夠了。交學(xué)費的錢差不多夠了。”
“這不行啊。還得坐車,還得吃飯呀,二叔,你在家一年也掙不了幾個錢,不好過呀!”一句話,說到了父女的最疼處,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巧云突然又說話了:“二叔,找過猛子哥嗎?”
“沒有,自他媽去世后,我就沒見過人家,誰知道人家還認(rèn)識我不?”
“咋能不認(rèn)識呢。其實,別看猛子哥話少,心底善著呢。前年我媽住院,我去找他,我說五百,人家二話沒說,給我一千。二叔,你去試試。”
“那行,我明天去試試看。”
三
路猛是巧云的親叔伯哥哥,已過而立之年,用鄉(xiāng)親們的話說,人家是一臉的福相,生就的大富大貴之人。你看他身長七尺,紫黑臉膛,天倉飽滿,地閣方圓,唇方口正,胸脯橫闊。猛子高中畢業(yè)那年,差幾分沒考上大學(xué),偏巧父親中風(fēng)去世,所以復(fù)讀的愿望破滅了。從此丟下書本,撿起鋤把,耕耘土地,侍侯老母。他的事業(yè)是從一臺打面機開始的。他和妻子省吃儉用,勤勞苦干,終于有了一些積蓄。前幾年又把鎮(zhèn)上的一個閑置多年的破廠房租賃下來,購置了先進的大型面粉機,取廠名為“猛力面粉廠”。產(chǎn)品有了自己的品牌,“猛白”小麥粉、“猛白大米粉”、“猛金”玉米面、“猛黑”紅薯面,早已走上本縣家家戶戶的餐桌。接著,又從別人手里接下一個絲毯廠。那個院子,也由租到買??繌S門口,臨街又蓋了一座小樓,家也安在了鎮(zhèn)上。所以村里的人,除了跟著他干的幾個工人,是不常見到他的。
這天一大早,路二就來到了廠門口。門口是匆匆忙忙上班下班的人,一時間他瞅不到一個熟人。就隨便拉住一個人打聽,那人隨手一指,他忙向指的方向看去,剛好看到猛子媳婦推摩托車從一間屋里出來,后邊跟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路二趕緊上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跟人家搭話。
“侄媳婦、侄媳婦。”
猛子媳婦聽到有人叫她,抬頭一看,見是這么形象一個人,不覺心生厭惡,皺著眉頭問:“你找誰?”
“侄媳婦,您不認(rèn)識我啦,我是猛子他二叔啊。”
“有事嗎?”猛子媳婦已把女兒放到了車上,自己也跨了上去,就要發(fā)動摩托了。
路二著急了,急急地說:“侄媳婦,我想借倆錢。”
“沒錢!”嗚的一聲,摩托車已出了廠門兒。
路二垂頭喪氣地回來,見到了巧云,巧云開導(dǎo)路二:“二叔,您找錯人了,不能找我嫂子,她“摳”著呢?聽我媽說這幾年,她除了認(rèn)識幾個牌友,誰也不搭理。你明兒個再去。噢,對了,和三星一塊去。三星在面粉廠里干幾年了。”
第二天早晨,路二坐三星的自行車又來到鎮(zhèn)上。三星放好自行車,就領(lǐng)著路二上了二樓,進了路猛的辦公室。辦公室不大,放了一套沙發(fā),一個茶幾,靠窗戶放了一張大辦公桌,猛子正坐在辦公桌邊的皮靠椅里看材料。三星對猛子說:“猛哥,二叔找你。”猛子只抬眼看了一下路二,就又低頭看材料,只對三星說:“你先去吧。”三星就對路二說:“二叔,你先坐著。我去上班了。”路二就坐到沙發(fā)上,卻一時間手足無措,黯淡的眼睛里流露出農(nóng)村老翁特有的那種愁苦不安的神情,面孔上帶著一種似乎老在膽怯地諦聽著什么的表情。再看路猛,還在看那幾頁紙,又拿出個計算器,算來算去。路二心里沒底,手心都出汗了?,F(xiàn)在對他來說,一分一秒都難熬。是的,這段時間以來,路二幾乎都沒有尊嚴(yán),沒有臉面了,但他以前去求助的都是比他強不了多少的窮親戚,窮朋友?,F(xiàn)在,面對這個一直都不理他的大款,他幾乎想逃跑了。但是,心底里,還有一個聲音對自己說:“人窮,志不短,為女兒什么都可以不要,我還沒把話說出來呢。”想到這兒,路二稍微平靜了下來,他靜靜地等待著。
差不多過了個把鐘頭,路猛才抬起頭,他一邊整理手里的材料,一邊問:“二叔,找我有事嗎?”
“猛子,我想借倆錢。你妹子今年考上大學(xué),錢還沒湊夠。”路二站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噢。”路猛子只是噢了一聲,又沒了下文。待他把那幾張材料放在抽屜里,才站起身,拿了自己的茶杯子,朝路二走來。他坐進沙發(fā),也示意路二坐下,然后喝口茶。說:“是不是那年揀回來的女娃娃?”
“是啊,是啊。玉珠今年考了省大,光學(xué)費都四五千吶。孩子說上不起,要去打工。我舍不得毀了孩子的前程啊。”路二說著,幾乎掉下了眼淚。
猛子沒有說話,他放下茶杯,從茶幾下拿出一個一次性杯子,捏一些茶葉,倒上開水,再把杯子推到路二面前,同時,他腦子里閃現(xiàn)出十幾年前他看到的那個襁袍中露出的小腦袋。那時他七八歲,有一天正和幾個伙伴在村西頭玩耍,只聽來來往往的媳婦們說,二瘸子揀了個閨女,便和幾個孩子一起趕到路二家,這時間,路二院子里站了幾個老太太、小媳婦,沒有人注意這群光屁股孩子。猛子踮起腳尖,看見一個婦女懷里抱著個小包裹,包裹上面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呀,難看”。猛子心里這樣想就一溜煙跑了。沒想到那顆難看的小腦袋,十八年后,居然要上大學(xué)了!
此時,猛子嘴角露出一絲兒笑意,隨口說:“二叔,你喝茶。”
“哎”,路二雙手捧起杯,噘起嘴小心地呷了一口。
“二叔,你要多少?”終于說到了正題。
“一千二千都行。”路二不安地說。
“二叔,你借別人多少了?”
“不瞞你說,除了賣雞、賣豬和我以前的存款,有一千多一點外,其余全是借人家的。窮親戚,窮朋友,二百三百都有。”
“那你預(yù)備咋還人家?”
聽了這句話,路二徹底泄氣了。盡管他自己列了單子,確實也不知道何時能夠還人家。今天肯定借不到錢了,那么,所有的希望都泡了湯。路二渾身冰涼,癡呆地坐在那里。
猛子一定是看出了路二的失望,趕緊說:“二叔,別灰心,我是在幫你想辦法。你老想啊,四年,兩萬多,你老今年借,明年咋辦?”
“那……那你說……?”
“二叔,別著急,咱倆商個量。我這廠里缺個看大門的,你要愿意干,我每年給你開工資——八千,咋樣?”猛子望著路二,心平氣和地說。
路二驚呆了,他瞪著眼珠子,張圓了沒牙的嘴,樣子非??膳隆:鋈凰酒鹕?,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步履輕快得竟看不出他是一個七十多歲的瘸子。他來到猛子面前,就要給猛子下跪,卻被猛子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但他卻撲到猛子身上,失聲痛苦起來。
猛子也不勸他,就這樣抱著這個干瘦的老頭,讓他哭個夠。其實,猛子也在心里淌著淚,為自己失去的前程,為眼前這可敬的瘸子。
四
玉珠報到在即,東家請吃飯,西家請吃飯,包圍在濃濃的鄉(xiāng)情里。這一天巧云一大早就來找玉珠,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一邊,一臉的興奮,卻又欲言又止,弄得玉珠莫名其妙,追問再三,才弄清楚,原來是巧云在外邊談了個男朋友,家是鄰鄉(xiāng)的,趁著給玉珠送行,倆人就一塊回來,見一見雙方的老人。今天,她約了男孩來家吃飯,也算給玉珠餞個行,可以說是兩全其美。晚上呢,就不讓路二送玉珠到火車站,由他倆送。玉珠聽完巧云的話,真的非常高興。倆個姑娘手拉手在院子里跳圈圈。
“走啊,幫我媽包餃子去哇,”巧云回頭喊,“二叔,中午過來呀!”兩個姑娘手拉手出了門。
火車是晚上九點才到站的,所以,吃過午飯三點多,路二、玉珠、巧云和她的男朋友就開始收拾東西。玉珠的行李很簡單,只帶衣物和學(xué)習(xí)用品,因為所繳的費用里有公寓費,鋪的蓋的都不帶。倒是路二,把鋪的蓋的,鍋碗瓢盆,他想到能用的,盡量的帶上,被褥衣物是玉珠前兩天就漿洗干凈的,用繩子往車子后邊一捆就成。當(dāng)路二把院門鎖上的時候,玉珠的心也跟著叭噠一聲?;仡^瞅著這破舊的院門,懷念著那空了的雞籠和豬圈,眼圈紅了,她心里只有一個聲音在說:“爸,有一天我會讓你也住上樓房的。”
巧云怕玉珠難過,挽著玉珠的胳膊,歡笑著和左鄰右舍打著招呼,好象要上大學(xué)的是她自己一樣。
到了鎮(zhèn)上,進了廠門,三星早就等在廠門口,他把路二的行李往屋里御,巧云的男朋友也上來幫忙,三星就問路二:“二叔,這是哪家親戚,我咋不認(rèn)識?”
“這可是個金貴親戚,你不認(rèn)識?”路二一邊接腔,一邊朝巧云使眼色。
“噢,原來是……巧云妹妹,好眼力呀,小伙子一看就是個持家立業(yè)之人。”說得那個年輕人不好意思起來。巧云趕緊打岔:“我哥在嗎?”
“在,正等你們呢,快上去吧。”
巧云拉著玉珠,玉珠挽著路二,年輕人跟在后面,他們一起進了猛子的辦公室。
“哥!”巧云那一聲哥叫的,比叫親哥還甜。“哥,玉珠和我是好朋友,我謝謝你幫助她。”
“不謝啦,不謝啦,妹妹的好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啦。”
巧云發(fā)現(xiàn)猛子在看自己的男朋友,也不好意思起來,拉著猛子的胳膊小聲說:“我的眼光,還行吧?”猛子點了一下頭,算做答復(fù)。再去看玉珠,這個姑娘的模樣,在他腦子里確實很陌生,要不是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他不敢相信自己和她在一個村子里生活了十幾年。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玉珠比十八年前襁袍中的小毛頭漂亮多了,雖和自己的叔伯妹妹相比,有點兒遜色。但她的目光中、表情里卻有一種什么東西是巧云沒有的。此刻,她完全沒有那種受人恩惠的謙卑。
“猛哥,謝謝你!”玉珠說著順勢給路猛鞠了個深躬,立刻,所有的人都一臉嚴(yán)肅。
路猛也沒說什么,拉開抽屜,取出一張信用卡,招呼玉珠過來,遞給她,說:“這信用卡全國各地的中行都能取,我怕你帶現(xiàn)金不安全。”
“猛哥,我想當(dāng)面謝謝嫂子。”玉珠一面接過信用卡,一面誠懇地說。
路猛的眼里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失意,笑著說:“她不在家,出去了,以后再說吧。”
路二呢,自從進門,一句話都不曾說,只是張著嘴傻傻的笑,傻傻的樂。
這時,進來兩個生意模樣的人,路二、玉珠、巧云緊忙告退。
五
大學(xué)生活的多姿多彩,充實快樂自不必說,我們的玉珠被這個環(huán)境熏陶得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有內(nèi)涵了。轉(zhuǎn)眼已過了三年,每一年的寒暑假玉珠都回來陪伴爸爸。路二的門衛(wèi)室就是路猛辦公小樓西頭的一間,那個樓梯間便做了廚房。屬于路二的工作并不多,他只是打掃打掃衛(wèi)生,看著自行車什么的。但是,路二是勤勞的,院里原有一個圓形的花壇,可能是原來的廠主留下來的,猛子搬來以后,既沒有拆除,也沒有種花。就讓它長長短短地長了許多野草。路二來了以后,那花壇才真正成了花壇,不知路二從哪里移來些花花草草,每到春夏,紅黃紫白,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風(fēng)仙草,步步高,月季,叢蘭,爭奇斗艷,花壇正中央是一棵約有三歲的石榴樹,經(jīng)過路二精心的侍弄,那火一樣的石榴花早開滿指頭。
路二還開了一片菜園子,就在小樓的對面,職工車棚的南邊,有二三十平方那么大,一年四季都種上菜。其實路二大可不必種菜,也大可不必做飯,職工食堂里也不缺他一碗兩碗,但路二呢,就是不肯去食堂吃。他說:“我沾猛子的光夠多了,能給他省一點,就省一點吧。”
但是,路二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這項工作是猛子沒有要求,路二自然而然地?fù)?dān)起來的,那就是照看猛子的女兒——妞妞。妞妞今年七歲,上一年級了,小姑娘長得白白胖胖,細(xì)眉大眼,有點像巧云。以前,猛子媳婦下牌場,不得不帶上妞妞。自從路二來了以后,猛子媳婦就把妞妞交給了路二,自己更是在牌桌上玩?zhèn)€昏天黑地,整日早出晚歸,甚至通霄達(dá)旦。所以,這兩三年妞妞和路二的感情越來越深,整天跟在路二后面“爺爺,爺爺”地叫著。妞妞上一年級了,放學(xué)回來,就在爺爺屋里做作業(yè),路二會說:“瞧!我們妞妞的字,寫得多漂亮。比你姑姑小時候?qū)懙煤枚嗔恕?rdquo;
“瞧我們家妞妞,作業(yè)上這么多勾勾,你姑姑小時候可沒你這么多。”
“瞧我們妞妞,書讀得多好呀,像小鳥唱歌一樣。”
……
妞妞整天在贊美中生活,該有多快樂呀??粗鴮W(xué)習(xí)進步,心情快樂的女兒,路猛覺得把路二請來簡直是高明極了,真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啊。路二叔能把一個棄嬰培養(yǎng)成一個大學(xué)生,那么,也能使我的女兒天天向上的。
這已是玉珠大三的暑假了,她回來后照樣住在了絲毯廠的女工宿舍里。
不過,今年的情況好象有點不大一樣,爸爸整日唉聲嘆氣的,嘴里直感嘆:“咋就好人沒好報呢?”“咋就好人沒好報呢?”
原來,路猛離婚了。令大多數(shù)人感到意外的,離婚是猛子媳婦先提出的,并不是猛子提出的,原因是她跟上了一個老牌友,據(jù)說那人比猛子有錢多了。當(dāng)猛子弄清這些時,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屈辱,以最快的速度辦完了離婚手續(xù)。
這一天,特別熱,白亮亮的太陽將大地炙烤了一天。吃過晚飯的時候,路猛回來了,他現(xiàn)在已有自己的小轎車了,不能算豪華,但在鄉(xiāng)下人的眼里已經(jīng)是富甲天下。
他停好車,鎖好車庫門。就過來問路二:“妞妞呢?”
路二告訴他:“妞妞和玉珠出去玩了。”
猛子就回自己屋里,沖了個澡,換上了寬大的背心短褲,然后走出廠門。
在工廠東院墻的旁邊,有一條便路,這條路是從小鎮(zhèn)通向不遠(yuǎn)處的一個村莊的,常走的人并不多,因此,螞蟻草及乎覆蓋了整個路面,路的兩邊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所以,白天的酷熱在這里已蕩然無存,清涼的夜風(fēng)里彌漫著莊稼的氣息,蟋蟀們低聲吟唱,青蛙們引亢高歌,天空中繁星點點,頭頂斜掛的是彎彎的月亮,夜是寧靜的,朦朧的,浪漫的。
鄉(xiāng)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不習(xí)慣散步的,所以,近一段時間以來,每到傍晚,猛子就獨自在小路上走走,坐坐。他還沒完全從離婚的煩惱中解脫出來。這一切發(fā)生得這樣突然和意外,他甚至覺得,他真像一片可憐的草葉,被暴風(fēng)雨隨便吹打和蹂躪。這些天,他把自己的這場婚姻前前后后地想了多少遍,還是弄不清自己失敗在哪兒。雖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們也是“能過”的,婚后的日子,他們并沒有太多的矛盾,并沒有象有些小夫妻一樣打打鬧鬧的過日子。相反,在猛子心里,妻子是勤勞的,盡管她對人有點刻簿。猛子多么懷念他剛開磨面房的日子。兩人累得筋疲力盡,弄得渾身粉塵,灰頭土臉,但是,他們有著共同的希望,共同的理想。晚上,兩人躺在床上,盤算著投入,盤算著盈余,那日月,雖苦猶甜。猛子高中畢業(yè),書上的愛情故事他也看過,但他從不相信那會是真的,也更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是農(nóng)村人,當(dāng)時孤兒寡母,能夠娶上老婆就不錯了,況且能娶到這樣勤勞的老婆,猛子是多么知足呀。
回想起來,猛子實在搞不清楚,妻子什么時候迷上了麻將。對于賭牌,農(nóng)村里幾乎人人都會,人人都賭。所以,猛子并沒有把老婆的打麻將放在心上,他從不過問老婆的輸贏,而且她早晚要錢,他就早晚給她,盡管她有時徹夜不歸,猛子也不覺得太意外,他認(rèn)為賭上癮的人就是這樣??墒?hellip;…可是……怎么會這樣……更讓他煩的是,那些媒婆難以打發(fā),唉,他疲憊極了。
路猛現(xiàn)在可是名人,自他離婚后,上門說媒的絡(luò)繹不絕,可都是十里八鄉(xiāng)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兒。每一次,猛子都強裝笑臉,婉言謝絕。對于自己,他無所謂,他考慮的是自己的女兒,他不能糊里糊涂地給妞妞娶個后媽,妞妞是他生命的希望,他不能讓孩子再委屈了。
猛子無聲無息地走在這軟軟的路面上,忽然聽到女兒的聲音:“姑姑,再講一個,再講一個。”
“講什么呢?”是玉珠在給妞妞講故事呢。
“就講牛郎織女吧。”
“你都聽了多少遍了。”
“不嘛!我還想聽。”
“好啊,你聽好了。”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個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有許多女兒,其中最小的女兒叫織女,這個織女呀,又聰明,又漂亮,勤勞能干,她織出的彩霞能把天空打扮得絢麗多彩……
聽著這美麗的傳說,猛子的心情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他忽然覺得,玉珠的聲音那么好聽,在這個寧靜的夜晚這個古老的傳說,經(jīng)玉珠這么娓娓道來,竟那么美妙,那么生動,那么感人。路猛仰望蒼穹,仰望繁星,仰望銀河,心里出奇的恬靜。
玉珠的故事講完了,妞妞也靠在她懷里睡著了。玉珠并沒有立即要回去的意思,她攬住妞妞目光卻越過蒼茫的夜色,漫無目的地望著遠(yuǎn)方。
路猛也沒有離開,他不放心兩個姑娘在這里,也就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著這朦朦朧朧的夜色,聽著這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蟲鳴,剛才的煩惱都似乎煙消云散了。無意之中,他瞥見坐在月光下玉珠的背影,那樸實的馬尾巴辮,那雖坐著就呈現(xiàn)出的優(yōu)美的曲線……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想把目光移開,卻做不到。他承認(rèn),那背影已深深地吸引了他。
三年的時光,使這個原本單簿的少女成熟了,豐韻了。她臉頰和下腭上的鮮明的酒靨,她面孔上依稀蕩漾的淺淺的笑意,她眼里的光輝,她優(yōu)雅的舉止,她圓潤的聲音,尤其是這朦朧的月色,使得她顯得更加恬靜而美麗,豐韻而神秘。他就這么愣愣的,遠(yuǎn)遠(yuǎn)的站著,看著,想著。在心底,有一波甜蜜的漣?在輕輕蕩漾,但他忽然又想到,玉珠懷里抱著的,可是自己心愛的女兒。此時,他趕緊低下頭,收回目光,心里感到一陣陣煩燥,他罵自己,怎么會有這樣的“邪念”,那是自己的“妹子”,是妞妞的“姑姑”呀。
一時間,甜蜜感與犯罪感折磨著路猛,他開始上上下下摸口袋,找煙吸,但是,他是換了衣報出來的,根本就沒帶煙。他急出了一身的汗。
就在這時,玉珠起身,抱起妞妞往回走。猛子突然想逃跑,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只得迎上去,接過自己的女兒,并拼命掩飾著自己的失態(tài)。他知道,女兒很胖,玉珠抱著是很吃力的。玉珠對他的出現(xiàn)并沒有表示驚訝,顯然,玉珠早就知道他在身邊。他們誰也沒說話,就這么一前一后走回來。
路二在廠子門口的水泥地灑了許多水,坐在小矮凳上打瞌睡。見他們回來,瞌睡也醒了,就說:“妞妞睡了?”
不知怎的,路猛看到路二,臉上突然一陣熱浪襲來。他也沒搭話抱著女兒匆匆回自己屋了。
這個暑假,玉珠就這樣過著。白天,她和妞妞坐在廠門口的梧桐樹下,輔導(dǎo)妞妞做作業(yè),看課外書;傍晚,只要天氣允許,她就帶著妞妞去小路上散步,逮螞蚱,撥狗尾巴草。當(dāng)然不只這些,玉珠會隨時隨地教妞妞唐詩、宋詞,講故事,算口算。當(dāng)妞妞學(xué)會了一首詩詞或算對口算時,玉珠會不失時機的表揚她,所以,妞妞總是開心的不得了,她太喜歡姑姑了。
路猛很忙,他幾乎每天都要開著車往外跑生意。但每到傍晚,他總會千方百計地往家趕,然后洗去一身的臭汗,換上寬大的衣服,也去那條小路,如果遇到下雨,或無月夜晚,他心里就非常失望,他從不打擾她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守著,望著,聽著。然后接過玉珠抱著的妞妞,一前一后的走回來。他不敢正視路二那關(guān)切的目光,每次回來,看到在廠門口等他們的路二時,路猛總有一種犯罪感。
對于玉珠來說,表面上,這個假期和往年一樣。但近些天,玉珠卻隱約約地感到好像有一雙眼睛在有意無意的追隨著她,那目光里,有一種關(guān)切,有一種期盼,有一種……玉珠有點拿不準(zhǔn)。但當(dāng)她真正去尋找那目光時,卻什么也沒有了,一切好象平靜如水。不過,每當(dāng)夜深人靜之時,玉珠在心里仔細(xì)品味,卻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絲絲的甜意。
暑假眼看就要過去。今天是農(nóng)歷十七,月亮雖然出來的晚,但又大又圓,微微的泛著紅光,像一面銅鼓掛在天上。玉珠坐在草地上,妞妞照樣睡在她的懷里。他知道路猛在不遠(yuǎn)處無聲無息地抽著煙,他在等著自己把妞妞抱過去。但是,玉珠一直就這么坐著,很長時間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路猛呢,就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玉珠長嘆一聲,起身抱起妞妞往回走。路猛趕緊扔了煙頭過去接。平常他們基本上不交談,只是一前一后的走。可是,今天走在后邊的玉珠卻說話了:“猛哥,我就要開學(xué)了。”
“噢。”
“給妞妞找個保姆吧。”
“嗯?”
“我不是怕我爸勞累。是因為妞妞是個女孩,生活中有些事情是你和我爸力所不能及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明白。”
兩個人都沉默了。只聽到腳步踩在草地上的沙沙聲。過了一會,玉珠又說:“最好找個有文化的。”
過了兩天,大約下午三四點鐘,路二在花壇里撥草,玉珠正在搓衣服。進來一個漂亮姑娘,姑娘問玉珠:“這是猛力廠嗎?”
“是呀!那不是有牌子嗎?”玉珠指著廠牌說,
姑娘很大方,她說:“我是路廠長聘的秘書,不知道路廠長現(xiàn)在可在廠里?”
“在,您請上二樓。”玉珠盡管心里納悶,還是很禮貌地指了指樓梯。
姑娘很有風(fēng)度的謝過,上樓去了。
這個秘書太漂亮了。頎長苗條的身材,一張流露著難以描繪其風(fēng)韻的鵝蛋型臉上,嵌著一雙活溜溜的黑眼睛,一張嫵媚的極富曲線美的小嘴唇,窄窄兒的,滋潤潤的,讓男人一看就立即會產(chǎn)生一些想法,柔唇微啟,露出一排潔白如奶的牙齒。一身現(xiàn)代女性職業(yè)裝,短碎發(fā)染成自然的黃色,略施脂粉,眉眼彎彎,好一個漂亮的摩登女郎。她叫余雅莉,她來以后,廠內(nèi)外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議論,大家議論的結(jié)果,這余雅莉秘書差不多就是準(zhǔn)廠長夫人了。
雅莉到廠的第三天,玉珠就離家返校了。
她的心情是復(fù)雜的,卻又說不清為什么。
六
春節(jié)將至,火車站上人頭攢動。人們都穿著厚重的棉衣,手拎肩扛著大包小包,個個行色匆匆。
臘月二十三,這是一個陰沉沉的中午,臘月的陰天是相當(dāng)寒冷的。玉珠提一個小包走出站臺,在她身邊有一個年輕人,高高大大,文質(zhì)彬彬,在這糟雜的人群中,顯然氣度不凡,和玉珠肩并肩往車站廣場走來。這年輕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他叫寧宇,是玉珠同一所大學(xué)中文研究生班的老鄉(xiāng)。越過車站廣場,玉珠直朝公共車站走去,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說話。
不遠(yuǎn)處的幾個車主立即飛奔過來,有的拉玉珠,有的搶寧宇的行李架,嘴里都響亮地說著:“馬上走!”“立即走”,“就差你們了。”就要把他們往車上拽。
一看這陣勢,寧宇大聲說:“誰說我們要坐車?快放手,快放手!放開她,我們不下鄉(xiāng),是找飯館吃飯的。”
他的聲音太大,又加上他不凡的氣質(zhì),幾個車主立即停了手,嘟噥著走開了。
寧宇用右手把大包掛在左肩上,左手拉起拉桿箱,用右手一把拉起玉珠的手就走,玉珠想掙脫,但是那手牢牢地抓著她,她只得跟著他走。走開一段距離,到了一級臺階前,寧宇才放下包,但還是舍不得放開玉珠的手,玉珠的手在他的手里掙扎了兩下,他才不好意思地松開。同時說:“瞧見了嗎?這伙人跟土匪差不多。你一上他們的車,等于上了賊船,他就拉著你在城里兜圈圈,不得個仨倆鐘頭就走不了。”玉珠顯然有點泄氣了,往臺階上一坐,說:“那我就坐這兒久等吧。”
“等什么呀,多冷的天,會把你凍僵的。到我家去吧,我媽早做好了飯菜,正等我們呢。吃完飯,我用摩托車送你,總比受這種洋罪好吧。”
“我不去,你回去吧。”。玉珠那口氣,顯然沒有一點余地。
寧宇嘆了氣,挨著玉珠,也在臺階上坐下。他想了一會,對玉珠說:“也好,我們找個飯館,吃碗熱面再送你走?,F(xiàn)在已經(jīng)下午一點了,你不餓嗎,小姐?”
玉珠確實餓了,她也非常寒冷,就同意了。寧宇叫了輛小面的,交代司機,找一家附近的快餐店。就用手機和家里聯(lián)系,讓家人不要等他,他和同學(xué)在外面吃了。聽著寧宇在電話里向母親道歉,玉珠覺得自己也對不起寧宇,就充滿歉意的看了他一眼,說“對不起。”
“沒關(guān)系的。我媽她都等了二十多年了,還在乎這一天兩天的!”這話說的,玉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司機也無聲地咧了咧嘴。
到了一家快餐店,寧宇堅決不坐大堂,非要拉著玉珠上了二樓的雅間。
他們放好東西的時候,服務(wù)員已沏好了兩杯熱茶,寧宇點了一渾一素兩個熱菜和兩碗牛肉拉面,服務(wù)員就下去了。
坐在這空調(diào)房間里,玉珠覺得暖和多了。擠了八九個鐘頭的火車,她的確疲勞得很。她坐下來,雙手握著茶杯子,眼睛望著茶杯縷縷上升的水汽,心里舒服極了,氣色平和多了。
此時,寧宇就站在她背后,靜靜地欣賞著這上天賜予的天使。那未戴任何手飾的樸素的手指,那圍著白色領(lǐng)巾的纖細(xì)而溫柔的頸項,那平靜而起伏著的少女特有的胸脯,那光澤柔順的頭發(fā)。他渾身都在打顫,他暗暗給自己壯著膽,決不能放過這次絕好的機會!想到這兒,他把手搭在玉珠的肩上,玉珠坐著沒動,也沒表示什么。他開始撫摸玉珠光滑柔順的頭發(fā),并把那馬尾巴發(fā)辮攥在手里攪來攪去。玉珠只是安靜地坐著,任憑她擺弄自己的頭發(fā)。寧宇更有信心了,他冷不防從后面捉住玉珠的雙手,玉珠的手不得不離開茶杯,寧宇順勢把自己的手疊著玉珠的手,又交叉著摟住了玉珠。這一下,玉珠想掙脫,卻是徒勞。寧宇用臉頰摩挲著玉珠的頭發(fā),貼著玉珠的耳際說:“玉珠,不要拒絕我,給我機會吧!”
玉珠什么也沒說。
“玉珠,你知道我多么感謝那兩位拉我去參加老鄉(xiāng)會的小老鄉(xiāng)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有賈寶玉初見林黛玉的感覺。‘這個妹妹我見過’,咱倆是前世的姻緣,你逃不掉的!嗯。”
玉珠的心在卜通卜通地跳,她還從來沒有經(jīng)驗過這種身心所感到的騷動的情緒。她默不作聲地坐在那里,任寧宇那有力的雙手把自己緊緊抱住。此時此刻,她明顯地感受到,正有一股強烈的暖流,通過她的全身,從頭發(fā)絲到腳指尖,她也明顯地感受到,這雙手是多么熾熱,多么新奇,多么暖和呀。寧宇一把抱起玉珠,把她轉(zhuǎn)了個身,先是雙眼熱辣辣地緊盯著玉珠,接著,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頓時感到全身在騷癢,他開始急切地找尋著那張熟悉而陌生的柔唇,他分明已聞到一股少女芳唇中發(fā)出的那種特有的天香。她本能地擺開頭,用力推著寧宇,不由自主的說:“不要,不要,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寧宇哪里管得了這些,他死死地抱住玉珠,想要把她生吞活剝,玉珠無力阻擋這來勢兇猛的狂熱,她用盡全力想推開寧宇,卻無濟于事,她也只能喘著粗氣:“不要,不要……”
“嘭、嘭、嘭”有人敲門,服務(wù)員上菜來了。
寧宇無奈地松開手,剜了服務(wù)員一眼。玉珠則長長的松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襟和頭發(fā),滿臉漲得通紅。
服務(wù)員退出去,又把門關(guān)上。兩人坐個對臉兒,玉珠用大蒜擦了幾支筷子,先給寧宇一雙,自己拿一雙,寧宇接了筷子,苦笑了一下,兩個人開始吃菜。
“玉珠,我二十五了,你二十二了。這個年齡的情人親熱一下,不過份吧?”寧宇想打破僵局。
“嗯。”玉珠低下頭沒多說話。
“你是大學(xué)生,不會是封建吧。?”
“不是。”
“那一定是對我的家庭不滿意,認(rèn)為我的局長爸爸配不上你的農(nóng)民爸爸吧。”
“不是,局長和農(nóng)民是平等的,局長的兒子和農(nóng)民的女兒也是平等的。”
“那是嫌我不夠優(yōu)秀?”
“你很優(yōu)秀。”
“那又為什么總拒人于千里之外?”寧宇放下筷子,目光緊盯玉珠的雙眼。
玉珠又低下頭,垂下眼瞼,小聲說:“寧宇,請給我點兒時間吧。”
寧宇覺得自己有點咄咄逼人了,他伸出雙手,抱歉地握緊她的手,深情地說“你可愛得像那黑土地上的紅高梁。”
玉珠的心的確有些亂了,他覺得寧宇那雙男性的、有力的大手,握得她從手上痛到心上,然而這痛是滿足的,當(dāng)她從寧宇的眼睛里也看出同樣一種快樂時,便躲開他的注視,臉臊紅了。她已聽到了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不知道為什么,聽了這句話,她的眼前會立刻浮現(xiàn)出夏天的夜晚的那條小路,小路和兩旁的莊稼,還有那小路上的“故事”。她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立刻就想到這些?
這天,玉珠最終也沒讓寧宇用摩托車送自己,她還是坐公交車回到了家。
想不到的是,僅隔了一天,寧宇就追到這里,路二當(dāng)然明白這個年輕人到來的目的,他高興得不得了。
玉珠呢,再反對也沒有什么意義,所以只是噘了噘嘴,當(dāng)著爸爸的面,也不好多說什么。
這天是臘月二十五,天氣難得的睛朗,沒有風(fēng),太陽曬得暖洋洋的。玉珠和寧宇就陪著妞妞在廠院里活動。寧宇忽然看見路二菜地里種的白蘿卜,蘿卜葉碧綠而茁壯,露出地面的蘿卜有碗口那么粗,他忽然靈機一動,問妞妞:“妞妞,你會唱《拔蘿卜》歌嗎?”
“我會,我們在幼兒園就學(xué)過。”
“咱們做游戲,拔蘿卜。”寧宇蹲下身,指著地里的蘿卜對妞妞說。
“好哇!好哇!……”妞妞又蹦又拍手又轉(zhuǎn)圈,激動得不行。
于是,寧宇就簡單地給妞妞講了幾句,讓妞妞拉著一片蘿卜葉,三個人一起唱:“拔蘿卜、拔蘿卜,嗨呦嗨呦拔不動。”接著妞妞一個人唱:“老奶奶,快來呀,快來幫我拔蘿卜。”一邊唱一邊向玉珠招手,玉珠彎下腰拉著妞妞的衣服后襟。然后大家又一起唱:“拔蘿卜,拔蘿卜,嗨呦嗨呦拔不動。”妞妞一個人再唱:“老爺爺,快來呀,快來幫我們拔蘿卜。”寧宇就也上來,拉住了玉珠的衣服后襟。然后三人又唱:“拔蘿卜,拔蘿卜,嗨喲嗨幼拔不動,嗨呦嗨呦……”三個人都一個拽著一個都夸張地做出用力的樣子。就聽又唱:“嗨喲嗨幼拔不動”三個人又夸張的一齊倒地,然后坐在地上都開心地笑做一團。笑夠了,玉珠才扶妞妞起身,寧宇又扶玉珠起身,自己也爬了起來。玉珠就給妞妞拍打身上的灰塵,寧宇也給玉珠打身上的灰塵。誰知小妞妞眼珠一轉(zhuǎn),又?jǐn)f著寧宇拍打著灰塵,一時間三個人又?jǐn)f作一團,樂作一團。
他們只是想做做游戲來消磨這個暖洋洋的上午,沒想到還真的有觀眾,那就是路猛路廠長。
此時的路猛,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已全部觀看了這個短劇。他弄不清自己,為什么一看到這個年輕人,心里就不舒服,甚至有點隱隱作疼,他不想再看下去,目光卻沒辦法收回來,他就這么站在窗前。
恰在這時,余雅莉走了進來,見路猛面對著窗,背對著門立著,就叫了一聲:“路廠長”,卻沒聽見回應(yīng)。就又叫了一聲:“廠長。”還是沒有回應(yīng),雅莉就也輕輕地走到窗前,正看見寧宇一支胳膊摟著妞妞,一支胳膊摟著玉珠,三個人頭揍得很近,寧宇象在動情地說著什么,三個人又突然的仰天大笑。雅莉又看了看路猛,不覺吃了一驚。她輕輕地走到門口,拿起水壺往臉盆里倒了點熱水,拭了拭水溫,把毛巾按在水里,再擰出來,快步走到路猛身邊。一邊叫:“路廠長”一邊用胳膊碰了路猛一下,路猛猛然醒悟過來,但看到余雅麗遞過來的毛巾,又不解地看著余雅莉,雅莉示意他看自己的手,這一看路猛先是大驚,繼而又不好意思,然后趕緊掩飾剛才那不好意思的表情,忙接過毛巾,揩干凈自己的手。原來,路猛在無意識中把一包煙揉得粉碎,煙沫和紙屑撒了一地,自己的手,由于出汗,手心手背都沾上了煙沫。
他為自己在別人面前的失態(tài)懊悔不已,他扔掉毛巾,坐回自己的椅子里。雅莉輕快地收拾了地上的東西,走到路猛的桌旁,問:“路廠長,怎么啦?”
“想一件生意上的事情。”
“我能幫你想嗎?”
“不用了,你先去吧。”
雅莉無聲地往門口走去,卻又被路猛叫住。路猛指了指窗外,問:“他是誰?”
“噢”,余雅莉由衷地笑著說,“我就是來給你匯報這件事的,他叫寧宇,家在縣城,是玉珠一個學(xué)校中文系的研究生,他今天來給二叔帶來了煙酒,給玉珠買了羽絨服,天蘭色的,挺漂亮。”
“你怎么知道的?”
“我剛剛和他見過面了。況且,我是你的秘書,老板的妹妹找了男朋友,我摸摸底也是我的職責(zé)呀。”
雅莉最后這句話,象針一樣扎著路猛的心,他不敢說話,怕自己的聲音會泄露自己的密秘,只是擺擺手示意雅莉離開。
雅莉一離開,路猛就騰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他心里的煩躁無以名狀,他圍著自己的辦公桌轉(zhuǎn)圈圈。突然又拉開抽屈,拿起車鑰匙,沖到門口。但路猛卻又停了下來,他知道,一下樓梯,就要面對他不愿意面對的某個人。他重新又走回屋里,把車鑰匙重重地扔到桌上,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仿佛一個聲音在對他說:“你失敗了,你失敗了,你失敗了。”那聲音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殘酷。同時,又一個聲音在對他說:“你必須克制,她是你妹妹,是你資助的人,你要維護好你在鄉(xiāng)親們心目中的形象。”這聲音一聲比一聲無奈,一聲比一聲悲哀。
這個春節(jié),路廠長也給余雅莉放了假。工人們也都放了假。廠院里只有路家的四口人。路玉珠就擔(dān)起了四口之家的主婦。路猛不想在這里吃飯也困難,因為這大過年的鎮(zhèn)上家家食堂都關(guān)了門,廠里大灶上的炊食員也回家過年了。
玉珠又感覺到了讓她心醉的目光,但當(dāng)她著意尋找時,卻又什么也沒有。她沒穿那件天蘭色的羽絨服,以玉珠這樣的出身,并不在意別人賜于的東西,她從小就接受東一件西一件的施舍,只是這件羽絨服的意義不同,盡管路二一個勁地對她說:“多漂亮,穿吧,打小你就沒穿過這么漂亮的衣裳。”她仍然不穿。
路猛心情復(fù)雜地度過了這幾天,真可謂度日如“年”’,不過,稍微讓他感到有些輕松的是,那個優(yōu)秀的青年在這個春節(jié)再也沒來過。
春節(jié)是路猛唯一的休息時間。清靜的時間多了,路猛也清醒了。他常在心里無可奈何地對自己說:“我怎么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
七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zhuǎn)眼又到了炎熱的夏天,玉珠結(jié)束了大學(xué)生活回到了家。誰都知道,玉珠讀了四年大學(xué),當(dāng)然不會一輩子呆在家里了。這只是畢業(yè)以后回來小住,陪陪年邁的路二罷了。
玉珠回來十幾天了,寧宇也來過幾趟。他有兩個要求,一是要玉珠跟他一起去家里見一見父母,二是動員玉珠和他一起回到省城。寧宇對玉珠那么優(yōu)異的成績而放棄考研,雖然遺憾,但表示理解。玉珠呢,總對他說,自己還沒準(zhǔn)備好,等等再說。
這是一天上午,工人們已都上班,玉珠在梧桐樹下輔導(dǎo)妞妞做作業(yè),路二在院子里灑水掃地。路猛坐在辦公室里,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余雅莉無聲無息地走進了路猛的辦公室,路猛看了她一眼,問:“小余,有事嗎?”
“路廠長,你不覺得我這個保姆該解雇了嗎?”
“小余……”
“廠長,別說了。我想和你推心置腹的談一次話。你有時間嗎?”余雅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路猛點了點頭,余雅莉就拉了把椅子隔著辦公桌坐在路猛對面。但她并沒有立即說話,而是直盯盯地看著路猛。被這樣漂亮的女人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路猛突然覺得渾身不自在。他趕緊擠出一絲笑容,問雅莉:“小余,有什么話,你說吧?”
雅莉也為自己失態(tài)感到不好意思,她低頭一笑,很快又抬起頭來,用眼睛直看路猛的眼睛:“你愛她,是嗎?”
路猛張了下嘴,想說什么,雅莉卻做了個阻止的手勢,說:“別對我說‘不’!你聽到她的聲音,眼睛就會放光,這是愛情的暗示。”路猛無奈地閉上眼睛,雅莉卻得意地咬住嘴唇吃吃地笑。
路猛臉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他看了余雅莉片刻,意識到自己此刻不能撒謊,就垂了一下眼皮,算作答復(fù),可他的臉卻突然發(fā)燒,象做賊讓人撞見了,不敢再看余雅莉。雅莉卻微微一笑,指著路猛的眼睛說:“你看,目光泄露了你心里的秘密。”
路猛無奈地閉上眼睛,沉默片刻,忽然又睜開眼睛,看著余雅莉,說:“但是……”
“廠長,別‘但是’,我知道你的‘但是’:她是你妹妹,是你資助的人,她在危難之時,你不能乘人之危??墒?,誰都知道,她不是你親妹妹,是二叔揀的棄嬰,你們可以結(jié)婚的;至于她受你的資助,那跟愛情不相干。如果她也愛你,那你就不是乘人之危,是兩情相悅。”
路猛卻又很世故地說:“小余,我是鄉(xiāng)下人,隨便找個女人都能過一輩子,不敢奢望什么‘愛情’。我是顧及妞妞的心情,才沒另娶。”
“廠長,別虛偽了。我從來還不知道你也虛偽。如果在你愛上她之前,這或許可能;可現(xiàn)在……”雅莉攤開雙手,又搖了搖頭,“你心里再也容不下其她女人了。”說這句話時,雅莉不無傷感。
路猛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因為余雅莉說對了,他不能反駁,但是他又想起來一個問題,嘆了口氣,顯然有氣無力。
“別擔(dān)心,他不是你的競爭對手。我摸過底,他只是窮追猛打罷了。如果在這段時間,你不動聲色,玉珠要是再走一次,恐怕可真是黃鶴一去了。這就是我今天特意要來提醒的。”
余雅莉說完這些,兩個人都沉默了。路猛閉著眼睛,抽著煙,小余這提醒,他在心里想過千百次了。
“還有”,過了好長時間,余雅莉才又接著說,“還有個問題,那就是我!我在這里,是你的障礙,是人們的誤會。而且有玉珠在,妞妞已不再需要我了。”
“小余……”
“廠長,我們的合同是一年,對吧?所以,我決定明天就走,也不算太提前吧?”
路猛又垂下了眼睛。
又過了很長時間,余雅莉才又說,不過,沒有剛才那么流利和直率了。她嗯了半天,才低聲說:“廠長,我想問個問題?”
“嗯”。路猛睜開眼,示意他說下去。
“你知不知道……”
“什么?”
“我……我……我很愛你。”
恰在這時,煙頭燙著路猛手了,他渾身一抖,煙頭掉在桌上,他趕緊捏起煙頭,放進煙灰缸里。
“小余,別說傻話。”
“我只問你知不知道?”余雅利緊追不放。
“知道。”路猛不得不作答。
余雅莉很滿意,也很滿足地站了起來,說:“你明天能送我嗎?”
路猛點了點頭。
但雅莉還遲遲沒有離開的意思,她雖然猶豫再三,但還是下了決心。對路猛說:“廠長,我想跟你要一樣?xùn)|西。”
“什么?”
看著路猛懵懂的樣子,雅莉羞澀地笑了笑,她繞過桌子走近路猛,示意路猛站起來。此時,兩人站得非常近,甚至彼此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雅莉咬了咬牙,忽地用雙臂環(huán)住路猛的脖子,路猛想掙脫,但雅莉是那么執(zhí)拗。他們兩個彼此都不敢看對方,雅莉悄聲說:“給我一個吻,給我點兒回味。”不由分說,就把自己的嘴唇印在了路猛的嘴上。路猛是個離婚一年多的成熟男人,他哪受得了這樣的撩撥,他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在飛速地流動,他緊緊攬住余雅莉的腰,望著這雙熱辣辣的充滿激情的富有挑逗性的眼睛,他開始把嘴唇放在她的柔唇上,他立即感覺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欲火在胸中熊熊燃燒。就在這時,路猛聽到女兒快樂的聲音:“姑姑,姑姑,快來呀!”他猛然驚醒,一只手抓住余雅莉的一只肩膀,用力把她推開,兩個人都?xì)獯跤?,雅莉淚花盈盈地望著他,他扭過臉去,喘著氣說:“你說得對,我愛她,愛到骨髓里。所以,我不能傷害你,你也是一個好姑娘,而且很漂亮,有一天也會找到一個愛你的人,你走吧!走吧!”
余雅莉低著頭,快步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路猛,你是君子。但是,君子也有愛,你努力吧!”然后開門而去。
晚上,是個半月。玉珠和去年一樣帶著妞妞出來散步。當(dāng)玉珠把熟睡的妞妞交給猛子時,猛子下了多大的決心終于什么也沒說。好在夜色朦朧,他的窘態(tài)沒有被玉珠發(fā)現(xiàn),兩人始終無語。
當(dāng)玉珠回到住處時,雅莉已洗漱完畢,悠閑地躺在床上看雜志。自雅莉來后,只要玉珠在家,她倆就住一個屋,還是職工宿舍樓上的一間。
玉珠打過招呼也趕緊洗漱,洗漱完畢跳上床,也拿起一本書來看。
“玉珠,別看書了。咱倆說說話。”雅莉放下書本說。
“好啊,說什么呢?”玉珠也放下書本。
“玉珠,我明天就要走了。”
“走?上哪兒?”玉珠吃驚不小。
“哪兒來哪兒去唄!”雅莉輕松地說。
“什么意思?你不當(dāng)我嫂子了?”玉珠不解地問。
“當(dāng)你嫂子?”
“?。?rdquo;
“我想當(dāng),可是……玉珠,先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
“啊,好,講吧。”
“一個女大學(xué)生,畢業(yè)半年多了還沒找到工作,母親生病,父親失業(yè),還有一個上高中的弟弟,生活可想而知。好不容易有人給介紹了個文秘的工作。老板是廣東來的商人,住在賓館里。雖然她非常討厭那個矮東瓜似的廣東男人,但她更需要一個月收入3000元的工作。說好了試用期一個月。老板是商人,賣賣買買,工作了差不多一星期。有一天老板叫她到他的辦公室,就是賓館的一個房間。對她說:‘今晚我要請人吃飯,你來陪客,不但陪喝,還要陪睡,我要以最低價弄他的絲毯,你明白嗎?’‘不!不!’‘不要說不’!他剛離婚,他需要你,事成之后獎金一萬,還說‘不’嗎?”
“那一萬塊錢太誘人了”。
“那天,女孩雖然答應(yīng)了,飯桌上卻心神不寧,廣東老板左一杯右一杯,把絲毯老板灌得酩酊大醉。開不了車了,回不了家了。當(dāng)然由女秘書扶他到賓館休息。”
“女孩咬了咬牙,上來給客人解扣子,脫衣服。那是夏天,衣服雖然只有T恤衫和褲子,但他身材高大魁梧,累得她一身大汗,終于脫得只剩下褲頭了,誰知客人卻打起呼嚕來。女孩就看著這個裸體男人發(fā)楞??粗粗?,女孩就覺得,這個男人很黑,很美,很性感。這時客人突然醒了,哇哇的嘔吐,吐完了要喝水,女孩就趕緊倒杯水來,當(dāng)客人接水杯時才意識到自己赤身裸體,‘怎么會這樣?我做了什么啦?’他一邊拉毛巾被遮身一邊大聲說。
“女孩說:‘我們老板讓我來侍侯你。’
‘你們老板?噢,想起來了,你不是他的秘書嗎?’
‘什么秘書,雇來陪你睡覺的。’女孩差點哭了。
‘那我們……有沒有……?’
‘沒有,沒有,你睡著了’女孩急得又搖頭又?jǐn)[手。
“客人顯然松了一口氣,讓女孩轉(zhuǎn)過臉去,迅速地穿好衣服,然后才接了水,一飲而盡后,卻板起臉來說:‘你好好一個姑娘,怎么干這種事?我不賣給他了’。
‘姑娘卻哇地哭起來:‘大哥,我求求你,如果生意成功,他應(yīng)許給我獎勵一萬塊,我家里需要這錢。’
“這一哭,客人心軟了。說道:‘別哭了,幫我算算帳,我都喝迷糊了!’
‘算帳?’原來,客人算了算廣東人給的底價,加上給女孩的一萬元,再折算成賣出的價錢,認(rèn)為可以成交。但還是恨得咬牙切齒,囑咐女孩拿到錢后,給他打電話,他接到電話再發(fā)貨。然后把女孩支到外屋的沙發(fā)上睡覺,自己反鎖了臥室的門。
“事情到此可以結(jié)了,但是沒有。
“女孩從此又失業(yè)了,她發(fā)誓不再出賣自己。于是她就經(jīng)常上勞務(wù)市場上轉(zhuǎn)。有一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絲毯廠老板坐在招聘席上,面前的牌子卻是招保姆。女孩激動不己,趕緊過去應(yīng)聘。誰知人家卻搖著頭不要她,只強調(diào)人家招的是保姆。顯然那人沒有認(rèn)出她來。女孩說:‘自己就愿意當(dāng)保姆’,人家還是不錄用她。最后,招聘會散了,絲毯廠老板也沒招到保姆。當(dāng)他走近自己的汽車時,女孩出現(xiàn)在車邊。女孩問:‘為什么不要我當(dāng)保姆?’那人說:‘你太漂亮’。女孩問:‘漂亮就不能當(dāng)保姆嗎?況且,我需要一份工作,你知道什么叫失業(yè)嗎?’女孩軟磨硬纏,最后人家才算同意,辦完了聘用手續(xù)后,那人給了女孩一張名片,說:‘到我那里就說是秘書,不然太委屈你了。我的女兒需要照顧。’
“女孩上任以后,其實就是給老板的女兒洗澡、洗衣服、梳頭扎辮子、輔導(dǎo)作業(yè)、搞好室內(nèi)衛(wèi)生,工作挺輕松的,不是嗎?”
余雅莉把故事講完,調(diào)皮地反問玉珠。
玉珠早已明白過來,不高興地說:“那她干嘛還要走?”
“不走不行??!老板的心上人回來了。”同時拿眼調(diào)皮地望玉珠。
“心上人?”玉珠反問。
“是??!”雅莉還是調(diào)皮地看玉珠。
玉珠臉頰發(fā)熱,但還是對雅莉搖了搖頭。
雅莉急了,她站起來跳到玉珠的床上,抓住玉珠的手,動情地說:“傻丫頭,他愛的是你,他愛你愛到骨髓里。”聽了這話,玉珠立刻象感受到那雙深情的目光,有幾次,當(dāng)她和寧宇將要兩唇相接時,她都分明看到了那目光,才沒能和寧宇更進一步。但她還是冷著臉說:
“胡說!你咋知道?”
“什么叫我咋知道?難道你不知道嗎?”
玉珠故作茫然地望著雅莉。
“你咋恁傻!”雅莉急的輕輕地擰了一把玉珠,“我給你說吧,他今天告訴我的,他說‘愛你愛到骨髓里’。”
“不可能!不可能!”玉珠搖著頭說,“他那人,不可能說這樣的話!”
雅莉重又跳回到自己床上:“信不信由你,愛不愛由你們,我又不是給你們保媒拉纖的。”一邊說,一邊面朝墻躺下。
一會兒,雅莉又轉(zhuǎn)過臉來,說:“玉珠,難得這樣的好人愛你,他只是道德感太強了,才沒有象寧宇那樣追求你。你替他想想,就應(yīng)該主動一些。至于那個寧宇,我看,你對他沒有多大的熱情。至少說,沒有你對你‘猛子哥’那樣的熱情。”
一句話,說得玉珠面紅耳赤,但她還是說:“你咋知道?”
“你今天傻了,就會說這一句話。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閉上眼睛,在心里呼喚,聽聽你的心,它在呼喚誰?我可要睡了。”
“叭嗒”,雅莉拉滅了電燈。
夜,寂靜無聲。
“雅莉姐,我看你很……”
“很什么?我很漂亮,還怕沒人要?睡吧,睡吧。”從余雅莉的聲調(diào)里,聽不出一點傷感。
第二天下午,余雅莉收拾完東西,要求玉珠送她一程,本來,雅莉照看妞妞快一年,玉珠也想帶上妞妞,可妞妞睡午覺還沒醒。雅莉說:“別叫了,讓她睡吧。我對她管得嚴(yán),她不太喜歡我。”就拉著玉珠上車了。
雅莉的用意很明顯,給他倆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可是,這兩個好象不解風(fēng)情,回來時,一個專心開車,一個專心坐車,一句話也沒說。真枉了雅莉一片苦心。
八
夏天就這樣過去。路猛和路玉珠很少交談,經(jīng)過余雅莉的點撥,路猛不再躲避玉珠的目光,每一次眼波交匯,他們讀懂了彼此心底的依戀。妞妞像只快樂的小鳥,無憂無慮地飛在兩人之間。只有路二情況不好,他的腿腳越來越不利索,兩個肩膀之后很明顯地隆起著一個駝背。玉珠時時刻刻也在關(guān)注著父親的生命。好在路二心情愉快,他早把自己和路猛融為一家人了。
這一天是八月十四,秋高氣爽,天高云淡。寧宇騎著摩托車又來了,還帶了盒生日蛋糕,玉珠頗覺驚奇:“你咋知道我的生日?”
路二接過說:“我告訴他的。”并得意地看了寧宇一眼,在他心里,早已認(rèn)定了這個“女婿”,所以,平時總跟玉珠?里?嗦:“女兒大了,就得嫁人了。我巴不得你早點成家,我才能安心入土。”
路二瞅玉珠沒注意,就瘸著腿上樓,在路猛辦公室,對路猛說:“猛子,今兒最好別出去。玉珠今兒過生日,她男朋友也來了。我讓玉珠弄倆菜,咱們一家人吃個團圓飯。”路猛爽快地答應(yīng)了。因為他記起了余雅莉的話,他想和這個寧宇競爭一番。
玉珠準(zhǔn)備的菜非常簡單,猛子又讓灶上端來倆菜,就在廠門口的梧桐樹下放了桌椅。酒是春節(jié)時寧宇拿來的。妞妞放了學(xué),也來參加,她不過是邊吃飯,邊看故事書,最不安心的是玉珠。這兩個男人終于面對面坐在了一起,這是她擔(dān)心多少天的事。此時,她心里的某種意識突然清晰起來。
男人們吃菜,喝酒。猛子問寧宇畢業(yè)后有啥打算,寧宇問路猛生意好不好做,路二也喝了一些酒。這時,寧宇突然問:“路伯,我聽說玉珠是揀回來的,你怎么知道她八月十四生?”
路二張開沒牙的嘴,笑得得意洋洋:“今兒個叫你們來,就是想讓你們看一樣?xùn)|西。”轉(zhuǎn)向玉珠:“珠兒,把我床頭的小木箱拿來。”
“爸!”
“去,拿來!”
三個男人都看著她,她不情愿地回屋去,拿來那個斑斑駁駁、油油膩膩的小木箱,放到了地上。路二從腰里摸出一串鑰匙,捏住一個,把鎖打開,從里邊取出一個塑料袋,又從袋子里掏出一個紅白方格相間的嬰兒毛毯,他把毛毯一層一層地打開,毛毯中夾了一個近似三角形的牛皮紙。路二把紙片遞給身邊的寧宇,寧宇看到一行鉛筆字:“1994年農(nóng)歷8月14日晚10點,吳鎮(zhèn)史”。
寧宇心頭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字體我怎么有點兒熟悉”。就把紙片遞給路猛:“猛哥,你看。”
紙片最后又回到路二手里,路二說:“還有個標(biāo)記,你們看,這小毛毯染有一大片墨水,象是不小心灑上,又沒有辦法洗掉的。”路二把小毛毯抖開,在毯毯一角赫然有一大片墨漬。
路二接著又說:“猛子,小宇,我老了,過了今兒不說明兒的人,這事就拜托你們了,吳鎮(zhèn)離咱們也就三十多里地,找一個二十二年前扔掉女兒的又姓史的人家,不會太難。我把女兒養(yǎng)了這么大,她又那么有志氣讀完了大學(xué),他們應(yīng)該也不再嫌棄女孩子啦。”
寧宇說:“好像我媽在吳鎮(zhèn)教過幾年學(xué),我回去問問她。”
路猛也說:“我托人去問問。”
話題就此擱下,大家繼續(xù)吃飯。
再說寧宇晚上回到家里,那一行字總在自己眼前跳。父親晚上有飯局,只有她和母親吃晚飯。等到母親洗涮完畢坐在電視機前,寧宇卻把電視關(guān)了,討好地坐在母親身邊,母親笑著問:“有事求我?”
“媽真神!”
“行了,說吧。”
“媽,我好象聽你說過,我小時候,你在吳鎮(zhèn)教過書?”
“是啊,怎么啦?”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姓史的人家?”
“知道啊,怎么啦?”媽媽明顯的緊張使寧宇來了精神。
“有幾家姓史的?”
“只有一家。”
“那么肯定?”
“非??隙?,只有一家。你問這干嗎?”
“媽,你真?zhèn)ゴ螅?rdquo;寧宇顯然太激動了,“那你知不知道二十二年前他們家扔掉一個女孩兒,1994年農(nóng)歷8月14日生的?”
“……”
“媽,你咋了?”
“我沒什么,你咋知道這些事情的?”
“就是玉珠。我跟你說過,她是被人抱養(yǎng)的,今天不是8月14嗎?我去給她過生日,見了她爸收藏的信物。”
“什么信物?”輪到母親步步緊逼了。
“就是一個紅白方格相間的小毛毯,還有巴掌大的近似三角形的牛皮紙。”
“紙上寫些什么?”
“‘1994年農(nóng)歷8月14日晚10點吳鎮(zhèn)史’。對了,毛毯上還有一大片墨漬。”
“鉛筆寫的?”
“是啊。”
母親一把抓住了獨生子的手,緊張地問:“她養(yǎng)父是不是個瘸子?”
“媽,你咋知道?”
“天吶!”母親突然站起來,右手撫鬢角又坐下來。兒子不知道母親怎么了,手忙腳亂地給母親倒茶、拿藥,伺侯母親吃完降壓藥,寧宇乖乖地站在母親身邊,再也不敢問什么了。母親卻抬頭看著他說:“玉珠的家,是不是在吳鎮(zhèn)東大約三十里地?”
“是呀。我每次去玉珠家都經(jīng)過吳鎮(zhèn)。”寧宇心里實在奇怪,母親怎么知道這些。
“小宇?。?rdquo;母親忽然一臉嚴(yán)肅,伸手拉住了寧宇的一只手,寧宇分明地感到母親的手在擅抖。
“小宇,告訴媽,你跟她有沒有過……”
“什么?”
“肌膚之親?”母親緊盯兒子的雙眼。
“媽--!”母親雖然聲音很小,但也弄得寧宇很不好意思。“媽,你問這干嗎?”
“快說!”母親急切地提高了聲音,表情是那么嚴(yán)厲,寧宇心里一哆嗦,他突然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
“說呀!”母親在催促。
“沒有!”
“實話?”
“真的沒有!”寧宇一下把母親的手甩開,煩燥地在屋里走來走去,“媽你問這干啥?在學(xué)校里,有幾次我差點兒成功,她卻莫名其妙地反抗;回來后,見上一面都得跑幾十里,跑去了,人家又不跟我合作,根本就沒有機會單獨在一塊兒。哪有什么‘肌膚之親’,我連她的嘴唇還沒碰到。”
母親相信自己的兒子,她疼愛地看著他,慢慢地站起身,又一次拉住兒子的手,非常溫柔地安撫他坐在自己身邊,嘆著氣說:“小宇呀,玉珠做的對呀,你們真的要……媽可該怎么辦呀!”
“媽,說吧,她究竟是誰?”寧宇是學(xué)文學(xué)的,非常敏感,他意識到母親的心里一定有一個和玉珠有關(guān)的神秘。他此刻已經(jīng)有些平靜了。
“她是你的姨表妹,是你小姨的女兒。”
“我哪有小姨?”
“你小姨她死了,死了二十來年了。”
“你小姨叫周玉冰,媽媽不是叫周玉瑩嗎?你小時候,我在吳鎮(zhèn)教書。你小姨剛剛高中畢業(yè),就來我身邊照看你。吳鎮(zhèn)就一家姓史,這家有個男孩叫史栓柱,和你小姨同學(xué),兩個人一來二往就有了感情,理所當(dāng)然地結(jié)了婚。可你姨夫,你姨夫又是四代單傳的獨苗,你小姨的婆婆非要抱個孫子不可。所以,你小姨生孩子時,老婆子不讓住醫(yī)院,她自己會接生。有一天,就是8月14日,因為第二天就仲秋節(jié)了,我記得很清楚。晚上八九點鐘,有同事捎信來,說你小姨要生了。我把你塞給你爸,收拾了幾件你穿小的舊衣服,還有那條舊毛毯。上邊的墨汁是你的杰作,洗不掉的。我從學(xué)校跑到他們家。差不多十點多,你小姨順利生了個女孩。她老婆子一看是女孩就一臉冰霜,吼著你姨夫:‘扔了,扔了,扔了去’!”
“我就說:‘那是個孩子,是個生命,咋能說扔就扔啊?’”
“老婆子也不搭理我,隨后打開我?guī)サ陌?,揀了那條舊毛毯,把那哇哇直哭的女孩一包,塞給你姨夫說:‘扔了去’!轉(zhuǎn)身出去了。我也沒辦法呀,那是人家的孩子,你姨夫性格懦弱,哪敢跟母親說個‘不’字。當(dāng)你姨夫要出門時,我忽然看見床頭柜上的鉛筆頭,隨手撕下一塊包紅糖的牛皮紙,寫下了‘1994年農(nóng)歷8月14日晚10點,吳鎮(zhèn)史’這一行字,塞進了孩子的襁袍中。我陪著你小姨等了一夜,天都大亮了,你姨夫才一頭露水的回來,你小姨就爬起來問:‘孩子呢?’你姨夫連傷心帶疲憊,語無倫詞,好半天,我才弄明白,他怕黑夜里扔孩子被車軋了,被狗吃了。就抱著孩子順著公路往東走,天快亮?xí)r,他看見一個瘸子走過來,就趕緊把孩子放在路邊,自己藏了起來,好歹那瘸子終于發(fā)現(xiàn)孩子,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就抱著孩子折回去了。你姨夫這才往回走,據(jù)他估計,大約三十多里地。第二年,你小姨又懷了孩子,難產(chǎn),孩子大人都沒保住,你姨夫當(dāng)時就瘋了。”
“不,媽,這是巧合,是巧合。”寧宇抱住自己的頭,顫抖著身子,撲進媽媽懷里,“媽,怎么會這樣,怎么這樣呢?”
母親撫摸著兒子的頭,任他痛哭失聲:“小宇啊,吳鎮(zhèn)都姓吳,沒有第二個史家。二十二年前8月14日,不會有第二個人和媽媽寫一樣的字。更不會,他們也有一個染上墨漬的紅白格子毛毯,更不會都恰好被一個瘸子收養(yǎng)。孩子,你堅強些,你失去一個戀人,卻找回來一個親表妹呀。”
“我不要表妹,只要戀人。”寧宇突然離開媽媽的懷抱,沖進自己房間,“砰”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
母親看著關(guān)上的房門,搖了搖頭,憂心忡忡地坐在那里。
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母親一起床,就看見寧宇在客廳等她。當(dāng)母親看到獨生子青黑的眼圈時,知道兒子一夜沒合眼,可寧宇的平靜非常使媽媽安心。寧宇說:“媽,有我小姨的照片嗎?”
“有?。〔贿^是和我合影的。”
“也行,快拿出來,我給你做一樣?xùn)|西。”
母親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進臥室找了一張照片出來。寧宇接過照片,拉著媽媽進了自己的臥室,從桌子上也拿起玉珠的一張照片,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遞到母親眼前:“看,媽,像嗎?”
母親邊比較,邊說:“服裝和發(fā)式相差太大,不過眉毛、鼻子、眼睛都是挺像的,臉形也像。”
“媽,讓我在計算機上給你處理一下。”寧宇接過照片,開始操縱計算機,他把兩張照片粘貼進計算機,又把自己母親的那部分刪去,再切換服裝和發(fā)式,一眨眼,四張照片出來了。兩張是八九十年代的服飾,兩張是現(xiàn)代的服飾。母親驚奇極了。寧宇問:“媽,哪個是我小姨,哪個是玉珠?”母親搖著頭說:“分不清,分不清。那么是我的外甥女無疑了。”
“媽,我替你高興。我今天就帶你去看她。”
“不,不,這對她太突然了,還是你先告訴他們吧。”母親又不放心地問兒子:“小宇,你真的不再苦惱了?”
兒子體貼地拉住了母親的手:“媽,你放心吧。昨晚,我一夜沒睡,我把問題前前后后一想就明白了。其實,她跟你長得也很像,氣質(zhì)也很像,我可能受我爸的遺傳,都喜歡媽這樣類型的吧。當(dāng)時,我就有賈寶玉見了林黛玉的感覺,認(rèn)為是前世的姻緣呢。原來,還真的是個“林妹妹”,不過《婚姻法》規(guī)定,賈寶玉和林妹妹是不能結(jié)婚的。就象你說的,我失去一個戀人,找回來一個表妹,給媽媽找回來一個外甥女,多美好?。∥逸p松了,過幾天我就回學(xué)校去,我想考博士。——媽,我迫不及待了,我要盡快把這喜訊告訴他們?nèi)ァ?rdquo;
寧宇就匆忙地吃完早飯,騎上摩托來到“猛力”廠,但也很快又折了回來。原來,廠里工人告訴他,路二昨晚突然中風(fēng),連夜送醫(yī)院了。
寧宇直奔人民醫(yī)院,當(dāng)他放好摩托車時,看見了路猛靠在自己的車邊抽煙,就直奔過去,急切地問:“路伯咋樣啦?”
“不好。”
“在哪里?”
“重癥監(jiān)護室。”
寧宇轉(zhuǎn)身就走,剛上臺階卻又站住,慢慢地轉(zhuǎn)過身,走了回來,和路猛面對面站著。路猛只管自己抽著煙,不解地看著寧宇,始終也沒說話。待了一會兒,還是寧宇先開腔:“我真服了你,金口難開呀!猛哥,給我一支煙。你抽煙時的神態(tài)很瀟灑,我很羨慕。”一邊說,一邊接了路猛遞過來的煙和火。
寧宇淺淺的抽了一口,抑制住咳嗽,對路猛說:“玉珠的親人找到了。”
沒想到路猛還是不開口,只是用目光和表情傳達(dá)了自己的驚奇。
“吳鎮(zhèn)只有一家姓史,不是別人,是我小姨家。不過,我小姨二十年前就難產(chǎn)去世了,我姨夫也瘋了。那小毛毯是我小時候用過的,墨漬也是我搞上去的,紙上的字是我媽寫的,昨天我一見那字就覺得眼熟。也就是說,玉珠是我的親表妹。”
路猛再鎮(zhèn)定,也沒辦法再保持,他手里的半截?zé)煹粼诹说厣?,表情?fù)雜地看著眼前的寧宇,但還是難開尊口。
寧宇似乎很輕松地說:“我退出了,你不感謝我嗎?”
他見路猛還不開口,自己嘟噥著說:“我表妹真要跟了你,我都替她憋得慌。”然后扔掉煙頭,向路猛伸過來一只手,路猛也遲疑地伸過來一只手,兩手相握之時,寧宇用了用力,說:“你別以為不說話別人就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眼睛會泄露你心里的秘密。我知道,你也很愛她。以前我嫉妒,現(xiàn)在我祝福。她是紅高梁,你是黑土地。好好努力吧!”說完轉(zhuǎn)身進了醫(yī)院。
這樣的轉(zhuǎn)機太出人意料了,路猛雖然還沒有從震驚中完全醒來,但他還是感謝走遠(yuǎn)的那個年輕人,覺得他太好了,太可愛,太有風(fēng)度了。他欣喜若狂,想高聲呼喊,但他什么也沒做,兩行熱淚順著他黝黑的臉暢快而下。
寧宇來到病區(qū),并不見生病的路二,只見玉珠傷心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寧宇問:“路伯呢?”玉珠指了指一間封閉著門的病房說:“在ICU。”這時,有兩個醫(yī)生從ICU病房出來了,寧宇攔住了他們:“醫(yī)生,里邊老人怎么樣?”
一個年齡大一點的搖著頭說:“準(zhǔn)備后事吧,他頂多熬到明天早上。”
玉珠“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寧宇趕緊過來安慰她。他好不容易使玉珠不再太激動了,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機走出病房。
一會兒,寧宇在醫(yī)院門口迎接了自己的父母,把他們引到了玉珠面前,寧宇把玉珠介紹給父母。母親又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拉著玉珠哭個不休。把個玉珠哭得莫名其妙,寧宇說:“媽你別先哭呀,玉珠還啥也不知道,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呢。”
母親強忍著抽泣,拉著玉珠的手,認(rèn)真地說:“孩子,我二十年前在吳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老師,吳鎮(zhèn)都姓吳,只有一家姓史,就是我的妹妹家,小宇的小姨家。史家獨門獨戶,到你父親這里四代單傳,你奶奶一心只想要個孫子。那晚你母親生下你,奶奶一看是個女孩子,逼著你父親連夜把你抱出去扔了。你父親生性懦弱,不敢違抗,就抱著你一直走了一夜,至到天微亮,看到一個瘸腿的人出現(xiàn),他才悄悄地把你放在路邊,又躲起來親眼看著你被這個人抱走了才回去。那張牛皮紙上的生日是我寫的,紅白格的小褥子也是小宇小時用過的,那塊墨漬也是小宇弄上去的……”
玉珠聽著寧宇母親的敘述,驚愕地張大了嘴吧、睜大的眼睛,寧宇母親看出了玉珠的懷疑,更拉緊了她的手,她好象生怕一松手玉珠就會跑掉似的:“孩子,這是真的!”
玉珠還在懵懂之中,她沒有完全轉(zhuǎn)過思緒來,在父親重病的悲傷中,又增添了這樣太大的震驚。她忽然又想起父親要找到她親人的心愿,心里想:假如這是真的,讓他們來看看父親,看看替他們養(yǎng)育了二十多年女兒的老人,讓他了無遺憾離開這個世界也好啊。她輕聲地說:“那……那他們現(xiàn)在……”
寧宇母親卻又掩面抽泣起來:“我那薄命的妹子,第二年又懷了孩子,難產(chǎn),母子倆都沒保住,我妹夫當(dāng)時就精神失常了。”
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玉珠也嚶嚶地哭出了聲音。
寧宇父子倆個好一頓安慰才勸得這姨侄倆止住了哭。寧宇的母親說:“玉珠,我和你姨夫趕過來就是想看看你父親,但他現(xiàn)在在ICU,我們也進不去,我只有在心里表達(dá)對他的感激了。我和你姨夫就先走了,讓你表哥留下來,幫幫你。”
寧宇表面上很平靜,心里卻翻江倒海的難受,僅僅十幾個鐘頭,自己就從戀人變成了表兄,面對玉珠,想起以前的幾次擁抱,他真的無地自容。寧宇的父親顯然深深的了解自己的兒子,他把手在兒子肩上重重地拍了拍說:“兒子,你也要堅強些!替我們盡盡心吧!”
第二天凌晨,可敬的路二就送走了人生的第七十六個秋天。他的喪事既簡單又隆重,鄉(xiāng)親們敬重路二的人品,都默默地前來送行。
安葬了路二,玉珠就再沒回廠里住。她已完成學(xué)業(yè),又送走了父親,她沒有理由再留在那里。原來的老屋已倒塌了,她只好去跟四嬸住在了一起。
寧宇陪著父母來吊過唁,鄉(xiāng)親們也都了解玉珠的身世,都為玉珠終于找到了親人而高興。
九
這一天下午,路猛開著車從縣城回家。經(jīng)過吳鎮(zhèn)時,突然發(fā)現(xiàn)玉珠站在街邊,她手里拎了個布娃娃,神情專注的注視著街對面。路猛悄然把車靠在街邊,從倒車鏡里觀看著玉珠。原來,街對面有一家的門墩上坐了一個瘋子,他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看不出有多大年齡。那瘋子懷里卻抱著一個布娃娃,布娃娃顯然臟了、破了,但他還寶貝似的攬在懷里。玉珠就這么不知疲勞地站著,望著,路猛就在路邊耐心地看著,等著。眼看著太陽落山天將黃昏,玉珠才快步橫穿過街,把手里的布娃娃給了瘋子,瘋子如獲至寶,抱住布娃娃像親孩子一樣,親了又親。玉珠又快步離開,她低著頭走了十幾分鐘,才停下來,想要等公共汽車。卻忽然發(fā)現(xiàn)路猛的車悄悄地跟在自己的身后。車門無聲地打開,玉珠也無聲地坐了進來。
三十來里地,開上汽車眨眼就到。車在廠子門口的街上嘎然而停。路猛手握方向盤端坐駕駛室,玉珠坐在旁邊也目不斜視。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最終,路猛啞著嗓子說:“玉珠,留下來吧!妞妞想你。”這話一出口,路猛就在心里罵自己笨蛋,為什么不說自己想她。
玉珠只“嗯”了一聲,路猛就把車開進了廠里。
打開車門時,玉珠說:“給四嬸捎個信吧,別讓她惦記我。”
“我給三星打個電話,讓他到四嬸那兒說一聲。”路猛很激動地說。
妞妞正在屋里寫作業(yè),看見玉珠進來了,歡呼著撲過來:“姑姑,你不要我了嗎?我都想你了!”
“乖妞妞,姑姑也想你呀!”玉珠蹲下身子,緊緊抱住妞妞。
路猛在她們身后,幸福地想笑,卻也只是咧咧嘴。
從此,玉珠就又住進了廠里,除了睡覺回自己的宿舍,大部分時間在這邊度過。三口人,一起吃飯,一起散步。天氣漸涼,野外的散步就取消了,他們只在廠子門口活動活動而己。小妞妞有了玉珠的照看,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兩個大人也沒有更深一步的交談,只在目光相遇的剎那間都懂了對方眼底的那汪深情。而路猛又總是不好意思地微笑著把目光移開。真正的愛,無需語言來表達(dá)。
這中間,他們應(yīng)寧宇父母的邀請,去做了一次客。
這是個休息日,路猛、玉珠帶上妞妞去往縣城,當(dāng)汽車路過吳鎮(zhèn)時,路猛放慢了車速,玉珠懷里攬著妞妞,望著那個門墩上抱著布娃娃的瘋子,眼淚在眼圈里直打轉(zhuǎn)。
到了寧家,寧局長和周老師倆謝絕一切應(yīng)酬,在家里專候他們。
盡管寧局長提前再三嚀囑妻子,不要太激動,但當(dāng)路猛把那條嬰兒毛毯和小紙片交給她時,周老師還是哭出了聲,玉珠也淚水長流,無聲哽咽,但還是上來幫著局長勸周老師:“大姨,別哭了,我回來了應(yīng)該高興啊。聽小宇說,您血壓高,不能太激動”。又接過局長拿來的熱毛巾,給周老師拭淚,揩臉。周老師此時轉(zhuǎn)悲為喜,扶著玉珠的肩看了又看,說:“你沒有你媽長的白,因為你爸有點黑。”忽然間又想起什么,問:“你會弄計算機嗎?”“會呀!”“太好了,老寧,猛子,妞妞,大家都來小宇房里,我讓你們看個稀奇”。眾人便都跟她進了寧宇房里。周老師說:“玉珠,你找找。小宇把你和你媽的照片放一塊,換了服裝和發(fā)式,象極了。”玉珠就打開電腦,一個文件一個文件的找。
“嗨!找到了!”
“怎么四個姑姑,姑姑,這兩張照片你穿的什么朝代的衣服?”妞妞在旁邊插話,把大家逗得直想樂。
“打出來,快打印出來”,局長說,“這現(xiàn)代科技真讓人嘆服。”
大家感嘆了一會兒,兩個男人在客廳談話,姨侄倆下廚房一邊做飯,一邊談著體己話,小妞妞在院里東瞅瞅西摸摸。
飯后,大家在客廳閑談。寧局長對周老師說:“老周,跟你商量個事,剛才猛子說了,想把史栓柱送到精神病院去。”周老師就轉(zhuǎn)過臉來看玉珠,對玉珠說:“史栓柱是你吳鎮(zhèn)的爸。我這兩天打聽了,你爺爺早死了,你奶奶今年春天也去世了。留下你爸可憐憐的,這大半年也不知咋過來的。要是能去醫(yī)院,吃飽穿暖我們也少些掛念,大家隔三差五去看看他。只是,這一住院,又讓猛子操心了。”
猛子剛想說什么,電話鈴響了,寧局長看了看來電顯示,拿起電話:“小宇,怎么現(xiàn)在才打來?”
“爸,他們來了嗎?”
“來了,我們剛吃過飯。”
“你把電話給我媽。”
老寧就把電話給了妻子。
寧宇說:“媽,你感覺怎么樣?血壓沒問題吧?”
“沒問題,沒問題,你怎么樣了?要學(xué)習(xí)也要身體喲!”
“我知道,我知道。媽,把電話給玉珠。”
周老師又把電話給了玉珠“喂,寧宇。”
“別叫我‘寧宇’,我才是你哥。”玉珠能聽出來,寧宇盡管聲調(diào)平緩,語氣中還是有點兒生氣,有點兒艾怨。停有幾秒鐘,大家都沒說什么。除了妞妞,在座的都盡量不看玉珠。寧宇說:“算了,叫不叫哥無所謂,以后慢慢來吧。你把電話給猛哥。”玉珠就把電話遞給了路猛。
路猛接過話筒,也沒有什么表情,也不說什么話,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寧宇才說:“不謝謝我?”
“謝謝!”
“還記得我說的話嗎?”
“記得!”
“算了,我不說了,跟你說話費勁。”
路猛無言。
妞妞卻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嚷著:“還有我呢,還有我呢!我跟叔叔說話。”一把奪過爸爸手里的電話,張口就說:“叔叔,你在哪兒?”
“叔叔在省城。”
“幾時回來和我玩兒。”
“回時回唄。”
“什么叫‘回時回’?”
……
幾個大人都輕松地笑了。
轉(zhuǎn)眼又過了許多天,已經(jīng)是深秋了。路猛正坐在辦公室里對帳,玉珠手里拿著一疊材料進來了。她把材料往桌子上一放,說:“路廠長,請看一看我的計劃書。”
“計劃書?”
“這些天妞妞上學(xué)去了,我就在廠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了解了解情況,結(jié)合這些情況,我寫了這份計劃書。”
“我只是憑著本能做生意,從來沒想過做什么計劃書。”路猛有點慚愧。
“作為現(xiàn)代的企業(yè)家,你必須學(xué)習(xí)科學(xué)的管理方法,還要有發(fā)展的眼光。在殘酷的商業(yè)競爭中,同樣的是‘不進則退’”。玉珠正經(jīng)八板的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然后又換了一種口吻,輕松地說:“猛哥,我學(xué)的是企業(yè)管理,學(xué)以致用,我想跟你談?wù)勛约旱南敕ā?rdquo;
“好?。?rdquo;路猛示意玉珠坐在沙發(fā)上,自己也端著茶杯走過來,他想了想,還是坐在玉珠的對面。路猛親自給玉珠倒了杯茶,就做出專心聽講的樣子。
“猛哥,我們的面粉加工是初加工,我們能不能搞深加工,發(fā)展熟食品,速食品。再把我們這大平原上的農(nóng)產(chǎn)品都派上用場,芝麻、綠豆、花生、玉米、紅薯、高梁……另外,絲毯廠也是個好項目,不但要保持好,而且要發(fā)展花色品種,從尺幅大小到圖案翻新,從壁掛類到地毯類,要各有特色。還有,我聽四嬸說,咱們這里以前有許多人會桔桿手編,如果把這個項目挖掘好,我們把農(nóng)作物的桔桿編成工藝品,價廉物美,前景不可估量。”
對于玉珠在不自覺間說出的“我們”,猛子真是心里偷著樂,但他不動聲色,為難地說:“我一個人拚打在商海,哪有那么多的精力??!”
“誰說讓你一個人干了,我不是說……”玉珠只怕自己的意見擱淺,一急之下,差點脫口而出。她忽然看到路猛的得意之色,方知上當(dāng),不覺紅了臉。
路猛寬厚的笑了笑,算是賠了不是。他把茶幾上的水杯拿起來,遞給玉珠,示意他喝口水再說。玉珠順從地喝了口水,又接著說:“其實,發(fā)展經(jīng)濟不是目的,我們要利用經(jīng)濟,你知道‘SOS’兒童村嗎?”
“知道。”但他不知道玉珠為何突轉(zhuǎn)話鋒。
“我是想,你只認(rèn)識我,知道我貧困,然后解囊相助。還有多少貧弱的孩子,還有多少孤苦的老人,是你我個人的能量所顧及不到的。所以,我們發(fā)展企業(yè),積累資金,再把它回饋社會,為社會福利事業(yè)盡一點力量,讓輟學(xué)的兒童進學(xué)堂,讓孤寂的老人得瞻養(yǎng)。這才是一個現(xiàn)代企業(yè)家的宏圖大志??!”玉珠說得激情昂揚,她稍微平了平氣,又輕聲的說:“在我二十二年的生命里,接受了多少的愛!那么就用我以后的生命來回報吧,所以,發(fā)展慈善事業(yè),是我的夢想。”
“‘夢想’!這不也是我的夢想嗎?”路猛激動的站起來,在房間里快步走著來回。“玉珠,你喚醒了我多年的夢??!多年的夢,我今天終于把它找回來了,找回來了!”路猛突然停下,轉(zhuǎn)向玉珠,玉珠也激動得臉兒紅樸樸的。玉珠咯咯的笑出,她動情地望著路猛:“猛子哥,這么說我們心心相印、心有靈犀!”
這么美妙的談話,可惜被電話鈴聲打斷了。
路猛定了定神去接電話:“劉總啊,我在樓上,你都到廠門口了。上來吧,上來吧!”放下電話,路猛抱歉地對玉珠笑了笑,并示意她離開。玉珠卻說:“不,我今天就投入工作。我看你真的不懂‘心心相印’。”
路猛甜蜜地?zé)o聲地笑了,此時此刻,他真想把這個可愛的人兒擁入懷中,可是時間來不及了。
大約又過了十幾天,晚上,玉珠照顧妞妞睡了,并沒有立刻回宿舍。雖然她和路猛心靈相通,但他們都非常自重。每當(dāng)玉珠晚上離開時,路猛都不敢去看她。玉珠也知道,每當(dāng)此時,她必須迅速離開,她多耽擱一分鐘,就對另一個人折磨一分鐘。
可是,今天,玉珠卻意外地陪路猛坐了下來。路猛覺得有點兒意外,心想一定是玉珠有事要說,就關(guān)了電視,問:“有事???”
“我想出去一段時間。”
路猛的眼里流露出了內(nèi)心的不安。玉珠忙說:“你看了計劃書,也了解了咱們的目標(biāo),要想大發(fā)展,我們必須搞調(diào)研,了解市場的供與給,學(xué)習(xí)企業(yè)管理,把我這四年大學(xué)學(xué)習(xí)的理論知識轉(zhuǎn)化成實踐知識。我有一個同學(xué)在南方一家大集團公司謀職,我讓她給我在企管部找個位置,我不是去工作,我是去學(xué)習(xí)先進的管理經(jīng)驗,業(yè)余時間再做些調(diào)研。你看行嗎?”
“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就這一兩天吧。”
“妞妞咋辦?”
“這也是我擔(dān)心的。要不,再找個保姆?”
路猛看著玉珠的眼睛,不知道這話是不是在有意挖苦自己,看了半天,覺得還是自己作賊心虛,自嘲地說:“你可別再跟我提這事兒了。就讓孩子自己學(xué)著照顧自己吧。”
“那咋成?”
“咋不成?你小時候沒有保姆,不也長這么大嗎?”玉珠默默無語,她忽然就懷念起自己的父親來,從她對妞妞的照看的體驗中,她體會到了這二十多年來,父親瘸著一條殘腿,對自己付出的是何等艱辛之愛啊。
路猛自覺失言,覺得非常抱歉,不自覺地靠近了玉珠,想來安慰她。但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玉珠卻忽然站起來說:“我該走了。”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了。
玉珠說走就走。一聽說姑姑要走,妞妞非要一起來送,可這孩子在半路上就睡著了。到了火車站,離發(fā)車時間還有三十多分鐘。路猛把車??吭谲囌緩V場的最里邊,他和玉珠下了車,拿下了玉珠的行李,把熟睡的妞妞留在車?yán)铮i好車門,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就慢慢離開,但僅走幾步,又都停下來,回望著小汽車。玉珠說:“真想多看她幾眼。”
路猛沒有搭話,他心里難受,目光飄乎不定地望著遠(yuǎn)處,不停地抽著煙。
玉珠把手插在上衣兜里,也很不自然。她忽然想起雅莉的話:“他只是道德感太強。”“我得主動出擊了!”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于是,她就轉(zhuǎn)過臉來看路猛,只見路猛還在抽煙,還在飄乎不定地往遠(yuǎn)處看。她一陣心痛,她實在不忍心再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人受這種難耐的折磨了。她溫柔地說:“猛哥,我就要走了。你不跟我說幾句告別的話嗎?”
路猛收回眼光,看著玉珠,心里有千言萬語,可都卡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
“來,猛哥,咱倆握個手吧。”玉珠大方地把手伸給了路猛。
路猛一把抓住玉珠的手,立即如觸電般,顫栗的感覺旋即傳遍全身。他實在不能再控制自己了,一下子把玉珠拉入懷中,熱烈地親吻著玉珠,玉珠也熱烈地回應(yīng)著……兩顆火熱的心終于碰出了火花……
“嗚——!”一聲笛響,火車到站了,兩個人又一次擁緊了對方。
“玉珠!”路猛象是自語,悄聲在玉珠耳畔呼煥。
“嗯。”
“愿做妞妞的媽媽嗎?”
“愿!”
路猛又無聲地再次把她擁緊。
“不想讓你走!”
“我知道!”
“留下來吧!”
“為了我們的夢,我們必須付出!”
路猛無言。
“猛哥!”
“嗯?”
“我有個愿望。”
“說吧。”
“等我回來時,你用花車來接我。”
路猛沒有說話,只用一吻來回答……
火車一聲長鳴,轟轟隆隆駛向南方,載著幸福遠(yuǎn)去,載著希望遠(yuǎn)去,載著愛遠(yuǎn)去……
作者電話:18637779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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